李黑眼回到座位上,冷笑着看他们一路走远,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看见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颠沛流离的人儿遍布沉郁顿挫的足迹,惶惶不安得恐惧未知的风沙卷起。
突然望见远处空灵的蔚蓝与无暇的洁白,密密麻麻落下坚强的碎钻,打在尘封久矣的厚实冰层上,发出阵阵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快,最终得以一片璀璨的琉璃,散发任性耀眼的光芒。
真如书上所说,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原来不过是窗外猝不及防下起豆大的雨,刁蛮任性地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越大,留下缕缕斑驳的痕迹。
路上的行人举伞飞快,得到庇护之后安然前行,反之,各自像受到惊吓的猫一样,迅速窜到不远的屋檐下,一阵焦虑,顺带几句埋怨。
一切仿佛是场她对丁无痕的战役,击他个措手不及,落荒而逃。这使她的心情如雨般畅快淋漓。
李黑眼对着玻璃窗发了很久的呆。
如果这玻璃碎了,她是不是还会像以往那样拿起一片在手上随意划过一痕。她举起酒杯,无意瞥见手腕处的一道道结痂伤痕,在她光洁的肌肤上显得极为丑陋不堪,随即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怎么会呢?
能否再多这一痕,也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七天后她就要死了。确切得说,连七天都不到了。
李黑眼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但好像又无事可做。生无可恋大抵也就这般感觉。转念一想,就算死了,也挺好的。
——“你若离去,我该如何?”一个声音响起。
——“你来了?”
——“我一直都在。”
她的眸里总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影子,若隐若现,亦真亦假。
有一次,她在房间内和他对话时,被站在门外的丁无痕听到了。他定是听了好久。因他总是这般谨慎入微,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敏锐的嗅觉。他自然以为她出轨了。
他或许并不会咬牙切齿,那时彼此关系已然淡如水。他肯定只是想来个现场俘虏,而后顺势不用承担任何的离婚。
可开门一看,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他在哪?”
——“谁?”
——“你说还有谁?”
——“一直就我一个人,不是么?”
——“李黑眼,你少装蒜!”丁无痕在房间里四处搜索,连窗外都不放过。
窗外又没挑檐。跳下去不成?搞笑,他以为演片呢?
——“我把他藏起来了。”
既然他那么执着肯定,就遂了他的愿吧。她例来总是遂他的愿。
——“藏起来了?”
——“是的。”
——“到底在哪?”
——“在我的眼里。”
事实的确如此。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这几年,也许只是最近。那身影总隔三差五在她眸里闪现。
又出现幻象了。
隔壁桌的女孩忍不住往他们这偷偷瞟上几眼。李黑眼回眸悄然看了终离夜一眼,也难怪,这么俊的男人恐怕只有电视滤镜里见过吧,哪怕是别人的,多看几眼过过瘾也是不错的。她又看看女孩偷瞄的神态,些许羞赧,竟然两颊还挂上几丝红晕,不由笑了起来。
被欣赏的人突然也意识到了。像是理所当然,却又不以为然。-我长得这么帅,被偷窥是常有的事,不是理所当然?
她回头凝视他的脸,“确实很俊,难怪这么多小姑娘喜欢。”
终离夜似乎不为所动,眼眸温柔,朝她深情几许,“但,我只在乎你的看法,你的喜欢。”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整得不知所措,眼神闪躲,瞥向窗外,“你看街上那个孕妇,”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那个幻影,又或者是说给终离夜听。
至于是什么情况,并不重要。重要在于,有人愿意听就好。
终离夜依着她的角度和视线看过去,一个孕妇,面容无色,一个人撑着雨伞缓慢得挪动,大抵担心路滑吧,并无特别之处,“怎么了?”
“她只是一个人。过不久,她就要生了。她很爱她的孩子,走路不忘抚摸。可她还没有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因为她的男人变了,对她置之不理,甚至搞起了失踪。可能失踪好几天了。她现正在去找他的路上,但也不知去哪找。她身上没有钱,所以只能走路。
她因怀孕没有了工作,随之没有了经济能力,每个月都得还款,交房租。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因为房东催缴房租了。她得去找他。
她爱人突然变得铁石心肠,她的父母觉得她未婚先孕着实丢了脸面,朋友见她如此落魄唯恐避之不及。个个责怪她,暗地笑话她。
她的眼泪比雨水还多。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仓促,后悔自己的无知,可知道这一切没有用。她一次又一次煎熬地挣扎在死亡与生存的边缘。她就只能在这样纠结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即便大着肚腩,即便下着雨,即便没有方向。
而你再看看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是同一伞下紧紧偎依的男女。
“别看他们一副浓情蜜意的样子,实则他们一点也不想结婚,彼此只想跟喜欢的人谈谈恋爱。也许过一阵子,粘着的身体再也不属于彼此。
他们不追求物质,只享受当前的快乐。他们似乎也不想活太久。因他们害怕褶皱爬上他们的脸庞,所以他们期望自己只要活到三十岁。”
“你看得见一切悲伤的情绪?”
“我也极度不想。”
“你没想过为何如此吗?”
“没想过。”她招手示意,“服务员——”
“您好。请问还需要点什么?”服务员很快上前。
李黑眼又要了几瓶红酒。
终离夜早就发现她手上那些长短不一,深浅分明的纹路,见证她一路苟活的艰辛。他的心又开始爬满嗜血的细小的虫,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胆儿可真是大。”
回头对着服务员点了几道像样的菜。待服务员离开后,他又开口了,“听故事吗?”
“随意。”
“一个人被一群狼追杀,他拼了命得往前跑,虽然他也知道一定跑不过狼群,但他知道不跑就连一丝希望也没有。就在他精疲力尽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看到前方有一口井。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笑,却发现底下满是毒蛇!他不甘心,双手乱挥乱舞,试图能够抓住点什么,最后他抓到了。不知哪冒出来的一根树枝救了他,让他暂时可以缓口气。
但狼群并没有离开,不甘地在井口徘徊咆哮。他累乏了,却又不敢松手。恍惚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猛然抬头,看到一只老鼠正在啃咬他抓住得那根树枝!这下他真的绝望了。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因为他看见树枝上面有一个蜂窝,蜂窝周围有一群蜜蜂正要飞来蛰他。他被吓坏的同时,突然发现蜂窝上有金黄的蜂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只要伸头过去就能够着蜂蜜,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但在这一刻,他闭上眼睛,忘掉了狼群,忘掉了毒蛇以及那只老鼠。于是他又笑了。他只做了一件事,”
终离夜等她问他。
“什么事?”
“用尽他的全力把头伸到蜂窝,伸出舌头,幸福地舔着甜甜的蜂蜜。”
“然后呢?”
“这就是人类的困境。我们就是那个抓住树枝的人。等待我们的是死亡。我们无处可逃。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件事。”
“什么事呢?”
“伸出舌头用力舔那些能够得到的蜂蜜。”
“都快死了,还有心思干这事?”
“不是心思,而是以此为了分散注意力。这才是真正的智慧。你看周遭那些人,他们朝气蓬勃的年轻身体、他们的体面衣服、新发型、精致妆容、壮阳药和自由主义、享乐主义、性高潮。他们所做的一切,要么本身令人愉悦,要么之后会带来愉悦。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沐浴在这诱人的气氛之中。
这些都不过是他们各自抓树枝的方式而已。所以,忘掉痛苦,用心品尝生活的甜。哪怕只是一丁点。或者,生死关头不重要,吃才是重要的。
血压下降,容易引起脑部低灌注,可能会引起脑供血不足。短暂性的缺血,引起血压低或低血糖,加之爬高楼以及情绪过激,这就是你晕倒在天台上的原因。所以,”
终离夜拿起李黑眼的手放到嘴边,对着那一道道伤痕吻了下去,
“你应该多吃点。”
“是啊,是该多吃点。”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终离夜听,“饿死鬼可不好。”
她总是特别容易走神。
窗玻璃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片水痕,她看着它们一点点的变干。天空突然又放晴了,模糊不清的天弓划过,渐渐放明,宛若半块带着同样相隔的圆彩条棒棒糖,给活在世上本就苦难的人们,一点点可见可含在嘴里的甜。
说真的,活了二十五年,她连彩虹都没见过,今个是咋了?对她的怜悯吗?她才不需要!也不稀罕!
“大家快看,好美的彩虹。”在座的年轻人突然喧哗,拿出手机拍照,可想而知接下来要干的事就是,发朋友圈,或者微博。
“无聊。”她冷笑,轻声道。
她任由终离夜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随即又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轻抚她的伤痕,“难道你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此话何意?”
“本意。”
“你在意?”
“当然。”
“怎么老是跟着我?”
“因为我是来替你还愿的。”
“还愿?猎魂后还愿?还是还愿后猎魂?”
“猎魂之时即还愿之时,还愿之时也即猎魂之时,二者并没有规定的界限。”
“是吗?”李黑眼有些狐疑,“所有亡者都可以?”
“不是。那些没来得及留下遗嘱或者和任何人告别的人。不管寿终正寝的,天灾人祸的,遇难的,猝死的,自杀的。这些人当中都存在这样的人。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
“遇难的?猝死的?”李黑眼微怔,瞥了终离夜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些当中,不乏青少年,你能告诉我为何?”
终离夜并未停止抚摸的动作。
“人界搞计划生育,地界也一样。有人转世,有人就会死。生死轮回。体态平衡。自然法则。人类害怕将来整个世界老龄化,地界也是如此。否则谁来为社会做贡献呢?遇难及猝死之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些少年之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他们为何被选中?是因为一身红袍,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只需一勾一点,生死就立刻判定,拥有很大的权力的那个鬼吗?你们地界称之为什么来着?南斗星君?”
“这只不过是人类的神话,实则一切遵循自然法则。”
“自然?自然界?”
“对。自然界。我们三界都得遵从于他。他要维护整个自然的生态平衡。比如有时天灾,就像病毒之类。那就是他管辖的事。说得更彻底一点,天灾与人祸脱离不了干系。病毒也不是被自然随意释放的,而是过分的人为到达某个顶点时爆发的。三界各归各管,从不互相侵犯。所以人类通常说做不成什么事的时候,总比喻成‘比遇见鬼还难’。当然,他们是永远遇不见鬼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我为何遇见你?”
“是你召唤我来的。”
“我召唤你?”李黑眼呵呵的惨白一笑,“我要有那本事,还需要成天寻死吗?”
“你说对了。就因为你成天寻死,方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换句话说,你是被钦点的。”
“哈哈……”李黑眼放肆大笑,“钦点?原来,我在你们地界如此引人注目啊?看来,我的确应该早点死。死了就能被关注,找到存在感。”
说罢,她将酒倒入口中。
“你错了。只因你属于我的管辖范围。而在我管辖范围内,你是唯一一个自杀倾向极其严重的人。”
“是么?你又如何得知?”
终离夜晃了晃手腕,“因为你无时不刻在我这里闪着红灯。意味着,它无时不刻在提醒我。所以,我不得不关注你。不得不提前来找你。不得不提醒你,你的命只剩下七天。”
“为什么?”
“因你的意愿。”
“我的意愿?”李黑眼仰天大笑,“是啊,我的意愿。那在意愿达成之前,你倒是跟我说说,地界与人间有何不同?”
“其实,地界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吃得一样,穿得一样,住得也一样。除了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了一个称呼。人间有人间的法,地界有地界的律,使得他们都更加安宁。人间的恶人关进监狱,地界的恶鬼打入阿鼻地狱磨炼,改善者可出狱,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在终离夜眼里,这只不过是两个独立的空间存在,并不矛盾。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是生命的再续,才算完整。如此说来,他是不完整的。
李黑眼不屑一笑,“这世上,该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该死的人死了很多,你忙得过来不?”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列入还愿资格。”
“那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
“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李黑眼冷冷一笑,“你对我很了解吗?”
“自杀分三种。
第一种付诸行动直接自杀而亡的。
第二种是时间延续性很长,即所谓的郁郁寡欢而逝。这类人是最难缠的,阴郁就像与之连为一体,如若本身不想放开,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其欲念斩草除根。这些人永远也不想改变其运行轨道,属于偏执狂一类,明知长此以往会提前死亡,也要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让自然的结果得逞。
第三种是思想上自杀,活着等同于死了的。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还愿者就会对其给予还愿,让他们在某一天真的不想存活于世而选择结束生命时,不会又心生怨恨。
我们的责任主要就是帮助那些怎么想也想不开的寻死之人。这种人大多数只需经过还愿,就会恢复成正常人。就是说可以如正常那般活着。
但大多数人知道自己哪天就要死的时候,求生欲望就会变得异常强烈。
而你,属于第三种。你说,”终离夜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防止它们戳入眼睛,“我说得对吗?”
“切!自以为是的蠢‘鬼’!”
终离夜与李黑眼直面而视,锐利的眼神像要刺穿她的眼眸,“我看到了。”
“什么!”
“你眼里的不甘心。还有……”
“……”
“伤痕。”
丑陋的伤疤就像条条长满脚的蜈蚣曝光在心动者面前,李黑眼随即眼神暗淡,冷言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的事,我必须得管。而且还要管好。”
“我跟你没关系。”她的手一个狠劲,便从终离夜掌心抽离而出。
而他微愣,手掌依旧保持刚才握住的姿势, 像在感受余温,莫名又感到一阵空,如同他此刻的心。
半晌,他才恢复常态。
“当然有关系,至少现在有关系。七天之后,我得把你交到无常手里,之后就跟我没关系了。”
“他们俩和你一样帅吗?”
“也不错。但,终究逊色于我。”
“这么自恋?”
“按事实说话罢了。”
“但,我还是想见一见的。不过,快死了就快死了,你何必告诉我呢?”
“这是我的职责,也是你的职责。难道你希望死也那么仓促吗?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吗?”
“我想做的事情刚才已经做了。或者,”李黑眼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带着朦胧醉意,“你现在带我走?”
“人间有阳光,有温暖,夜晚有月亮,有星星,一番惬意,至于你说得那么可怕吗?”
“你不是‘人’,怎么会懂呢?”
“至少,我也待了三十年,依旧眷恋。当鲍勃·霍普的妻子问他,死后将被安葬在什么地方时,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她看向他,不语。
“‘给我个惊喜吧!’幽默吧?死是如此乐观,生更亦如此。”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可值得惊喜的。对我来说,‘死’就是你给我的最大惊喜。”
“为什么?”
“因为终于可以彻底解脱了。”
“难道你希望死也那么仓促吗?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吗?”
终离夜再次重复道,凝视她的眼神落入她的眸里,一路往下延伸,那里雾蒙一片,氤氲一个着黑灰色西服的身影,身姿矫健挺拔,宛若神袛般空前的轻灵,若隐若现,梦幻般深不可测。
——“你又来了?”
——“我一直都在。”
——“你说,死有何不好?”
——“有必要如此仓促吗?”
——“没必要吗?”
——“你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没有。”
——“不好好想想吗?”
——“有必要吗?”
——“你想,就有。反之,则无。”
——“按你这么说,还的确有一件挂于心头已久的事。”
——“什么?”
——“可以让我好好看看你吗?”
——身影不回答。却转身。
李黑眼摸着终离夜的脸,像一阵小雨洒落他心底。
“眼眼,你在想什么?”终离夜再次抓住她的手,波澜不惊的双眸折射出无比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