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天波府并不同往常。月明星稀,树影斑驳的安然静逸下,实则各怀心事,惴惴不安。
此次出征太过突然,嫂嫂们一时半会还无法接受。从前兄弟几人出征是御敌,这次是主动进攻,二者可是全然不同。且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甚至遥遥无期。也不知为何,几个嫂嫂心中都悲戚得紧,竟隐隐不安。
大嫂也未伺候大郎安歇,只一人坐在桌旁低声啜泣,将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借着劲都发泄出来。
云镜素来温柔贴心,心胸宽阔,又办事周全,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大郎着实吓一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缘何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大嫂白了他一眼,哭得更凶:“你日日早出晚归,可曾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些?你可知我每日打理府中事务,有多繁杂?还有弟妹们接连进门,我整日小心谨慎,生怕惹了谁不高兴,又怠慢了谁。你可知我有多累?还有……”云镜别过头去,“还有,我们成亲三载,我为长媳,这肚子就是不争气。爹娘虽未说一句,可他们心中能不嗔怪吗?”
云镜今日确实伤了心,亦顾不得什么三从四德礼仪规矩,只顾将心中委屈一股脑倒个干净,擦泪的帕子都湿了两条,心中悲戚之情还是止不住。云镜肿着眼睛,瞧着大郎满脸担忧的样子,又觉自己有些不该,不觉压低声音:“我也知你更忙,每日累到沾了枕头就睡,可你好歹跟我说说话呀。”
大郎听着云镜低声哭诉,一时发愣。他可从未见她如此撒泼过,竟没忍住“噗嗤”一笑。立时换了新帕子给她拭泪,不住道歉:“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未体恤妻子辛苦。是我每日倒头就睡,忘了还要生孩子……”
云镜将帕子扔到大郎身上,嗔怒:“你瞎说什么呢。”
大郎“哼”一声忍了笑,站起身将云镜打横抱起。云镜不住挣扎:“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大郎由不得她挣扎,眨眨眼睛:“生孩子啊。”
“你今日真是……真是不正经。”云镜象征性的挣扎几下,也忘记了哭,将头死死埋在大郎胸前。
夫妻间有天大的事,也过不了一夜的缠绵悱恻,温柔耳语。大郎将云镜搂紧了些,安慰道:“我知府中事务繁杂,且都压在你身上,确实辛苦。我去找娘亲,让弟妹多接过去些,你也歇歇。”
云镜赶忙捂住大郎嘴巴:“你不许说,免得娘亲以为我同你抱怨。弟妹也会觉得我有意推诿,再影响妯娌关系。”
“你啊,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些,娘亲是不会这么想的。”
云镜有些着急:“那也不行,就是不许说。”
大郎忍俊不禁:“好好,我不说,明日我去找九妹可以吧。九妹乖巧又贴心,可不是八妹那个只会闯祸的鬼丫头,若是大哥让她帮帮大嫂,她可会不答应?”
云镜瞬间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
大郎这边闹够了,二郎那边也未消停。二嫂金花素来心直口快,人也有些泼辣,直接将二郎关在门外。他硬着头皮敲门:“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开门放我进去,让人看见笑话。”
他听屋里毫无动静,有些急了:“我求求你了,这要让兄弟们看到,我这面子可往哪搁?”
房门“哐啷”一声打开,二郎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跌进房间险些摔倒。金花见他狼狈样子,不由笑了,火气竟消大半。
二郎瞅准机会,连忙为她捏腰捶背:“姑奶奶,咱生气也不能不让我进屋啊!有次让三郎瞧见,拿这事笑话了我好久,我这个哥哥连骂都不敢骂他一句,生怕这小子嘴不严,再给闹得府中尽知,你不也没面子不是?”
金花探探嗓子:“肩膀处用些力气,酸痛得紧。”
二郎忙点头,不禁加深力道,却一个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疼得金花一咧嘴:“你故意报复我?”
“小声些,小声些。我哪敢报复夫人!”二郎看金花脸色有些缓和,连忙解释,“我也是迫不得已,圣上有命,泄密者严惩不贷。府中人多嘴杂,真要让大辽提前得了消息,那不等于把自己放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吗。你不是也不希望我有危险,是不是?”
“哼,就你会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拎不清轻重缓急,不知兹事体大?”
“哪敢,哪敢,我夫人可是最识大体之人,又最心疼我。”
“哼,算你有良心。你坐着,我去给你沏茶。”金花起身去泡茶。二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正正腰板长舒一口气,废了这些唇舌,他也确实渴了。想想自己一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关上房门还要这般低声下气,谁让他心甘情愿不是!
流年出门时脸色不好,延儿不放心便也跟过去。他远远望着杨将军书房烛光灼灼,也不知父女二人在谈什么,也未进去打扰,只站在远处等她。
流年出了书房,拿手帕将泪痕携净,刚走几步迎面撞上延儿。流年一惊,不禁嗔怪:“延儿哥哥缘何还不休息?跟过来做什么?”
延儿见流年眼睛红红的,眸中深处又是化不开的忧愁,心痛袭来,却也更加酸楚!他从来都不知她这忧愁何来,她可以同寇准敞开心扉,甚至可以和爹爹倾诉,缘何就对他闭口不谈。
延儿失落道:“你哭了?”
“没有,只是被蜡烛薰了眼睛。”
流年明明就是有心事,可看她的样子也不准备同他说,延儿有些生气:“太晚了,回去吧。”说罢,扔给流年一个冷冷的背影。
流年觉察到延儿异样,有些不知所云。紧忙追过去扯住延儿:“延儿哥哥,你怎么了?”
延儿甩开流年的手,走得更急些。流年心中一哆嗦,紧跑两步挡在延儿身前:“延儿哥哥,你生气了?你为何要生气?”
延儿停下脚步,他见流年懵懂不知的样子,再看她眼神里扯不开的愁绪,再次问道:“你可是有心事?”
流年愣了一下,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摇头。延儿失望得紧,亦是心凉一片,冷笑道:“你说夫妻之间自当坦诚相待,可你从未如此对我。”
流年愣愣瞅着延儿惊诧万分:“你为何如此说?”
“我从五台山回来之时便见你满目忧愁,我以为是因为我,所以我小心翼翼费劲心思对你,可你眸中忧愁从未散开过,也从未跟我提过半句缘由。既如此,你不说我也不问。如今我们都成亲快两载,你还是这般?你到底在忧愁什么?”
流年恍然大悟,又生气又甜蜜。她生气延儿哥哥竟不信她,她甜蜜的是,原他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她,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延儿见流年还是不说话,满心颓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你有心事从来只跟寇大哥说,我当你们是知己,从未在乎过。而寇大哥也总能宽你的心,是我太失败了!”延儿越说越激动,竟红了眼睛。
流年方才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往下掉:“原来你真的介意?原来我和寇大哥相交你从来都介意。”
延儿蠕动着嘴唇,怒火腾腾而起。他全心待她,而她从来都不懂他的心!他当真失望至极,拂袖而去。
流年缓过神,紧追上去从身后抱住延儿:“你听我解释,我从来都没有事情瞒着你,亦不是我不说,只是我没办法说。”
延儿有些震惊,身子不觉抖了抖,低头看她紧紧环抱住他的那双手,亦是微微颤抖。
“我害怕,我从来都害怕,我怕听到边关又起战事。我更怕官家再次挥兵收复幽云十六州。你不知我每次送你们出征有多担心,我日日焦心,夜夜无眠,可我是杨家的女儿,我的爹爹,我的哥哥,还有我的丈夫都是将军,都身兼重任。”流年已是泣不成声,“我不能留你们任何一人在家,只能一次又一次送你们去战场搏命,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延儿已是震惊万分,扯过流年的手,转过身将她抱在怀里,竟说不出一个字。
“我刚去求爹爹,求爹爹带我上战场,我宁愿与你们并肩作战,也好过守在家里悬心,那滋味我再也忍受不了,实在太苦!”流年抬头对上延儿的眼,“我也从未跟寇大哥说过任何心事,从来没有。我已好久未再见他,以后也不会见他,如此对我们都好,延儿哥哥定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