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绕得院坝一周，最后停在了院坝右边，洗红薯池子边上。
那里，有一棵柑子树。
是柑子树还是橘子树？
年幼的沉檀分不清楚。
也无人在意树的种类。
是后来多年，沉檀凭借当时入口的感觉，以及资料上各类查证，才得出，那其实是棵柑子树。
虽然无人在意这事，虽然弄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可沉檀就是要去做。
为此，还问了不少老学究。
她很不情愿麻烦人的性子，竟愿意在这样小的事情上去认真，去拜托，去放低姿态，认真求学。
沉檀一向讨厌条条框框。
但为这样小事，她甘愿束缚，甘愿收拢一身桀骜不训。
旁人都不理解。
也不支持，甚至觉得她生性凉薄。
不愿关心人类，更愿意去关心一棵多年前的草木。
这不是生性凉薄，这是什么呢？
甚至连沉檀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偏执，到底是为了什么。
柑，刺少于橘，皮稍厚，颜色稍黄，纹理要粗糙于橘皮，且柑皮味不苦。
世面上入药的陈皮，便是柑皮所制成。
柑树也比橘树更要害怕冰雪，因此在温暖地带，更适宜生长，结果更甜。
同样，柑也不耐存放。
低温时，易腐坏。
但得出结论那刻，知道答案那刹，她心里很痛快。
像是还原了一个跨越千年的真相一样。
她总觉得，弄明白后，当年那棵，曾赠予她无上甜蜜，赠予她最初欢喜的树木，算是得到了，她给予的回报。
算是她时隔数年，遥遥回应。
算是不负当年一场相赠。
毕竟啊，树不会一面给她欢喜，一面说那些尖酸刻薄，叫人听了讨厌的话。
树的赠予，就是无条件，无怨无悔的赠予。
沉檀一直都不知道，不是无条件，无怨无悔的赠予，便要高尚些。
其实，明知道心下不甘，明明在算计，明明心里有疙瘩计较，还情愿对你付出的人，要比这些树木，实在更为难得。
但她终其一生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对树木，总是要比对人好。
所以她无形中，撩人无数，也伤人无数。
柑橘树都是常绿灌木。
所以历经一冬，或许会黄几片叶子，但很快会掉落。
但凡存于枝头的，都是含着深绿的颜色。
这样颜色，总是过于沉闷，过于老气，沉檀心绪深沉时喜，心绪热烈明快时，总忽略不看过去。
树上有刺。
不过刺不大，也不多。
不知长来意义是什么。
为避免人摘？
那也不是。
沉檀只要当心一点，还是能绕过那不多的刺，去捉到树上的叶，还有花。
是的。
这个时节，柑树开了花。
不算细小的白花。
吉祥如意，大吉大利。
这是属于柑橘的花语。
素雅清纯，花小洁白。
花蕊浅浅黄。
这是柑花的外形。
许是带着对柑橘鲜甜果实的滤镜，沉檀觉得，自己完全描述不出那花的好看。
才四岁的沉檀，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审美。
但她觉得藏在绿叶中的白花，这样景色，就是极美。
她始终忘怀不去的美。
新长的柑叶，还很嫩绿，配着白花，交叠相应，就是春天留在沉檀记忆里的色泽。
这花是没什么浓郁香味的。
一应气息，你只能想到清新素雅二字。
同俗气半点不沾边，同惊艳也不沾边。
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心下有些微记忆，而后不论走到何处，都不能忘怀。
在柑树下，沉檀停留许久。
她仰望着树，一直望到头颈发酸。
才低下头来，去拾地上枯黄的落叶。
那落叶被她揉进手心，几番玩耍。
沉檀又站在树后竹编篱笆旁，去看菜园里的新绿。
最近一排是芫荽。
农人总爱栽植的配菜。
而后是大葱。
南方的大葱，总不如北方那样大得吓人。
但相对于南方的小葱，也很不俗了。
大葱旁边相配的就是小葱。
小葱真是细致。
无一不生得恰到好处。
在沉檀看到莴笋时，院坝下头，水田里发出了巨大响声。
“等哈儿！我马上回来烧饭！”
沉檀不用看，也知道是三姑妈。
对于三姑妈说话的嗓音，沉檀记得比自己母亲还要清楚。
毕竟是常常对自己疾言厉色之人。
总是很难忘却的。
她转过头，去看院坝下。
三姑妈像沉檀外祖父那样，驱策耕牛，握着铁犁，在田里，画出一道又一道，笔直——拐弯——笔直的路线。
图案有逻辑可循，也带着最初始，最蒙昧无知的美感。
像是传承千万年，像是史上野民胡乱纠缠出的曲线。
田里经过一冬积蓄的水，被耕牛搅得浑浊。
浑浊中，充满水稻需要的富足营养。
水至清则无鱼。
水至清，也无稻。
稻田需要的矿物质，需要的微元素，就蕴含在这些浑浊泥土里。
就像沉檀。
虽然生活一片混乱，虽然生活总是给她各种意外。
但在意外中，她也在一天天往上长。
虽说仍旧矮小个头，但比起在外祖父家，已经往上窜不少了。
当然，也更要胖些。
三姑妈一开始在田里劳作，还没很注意到家门口有人。
等到近前，沉檀站在树下，又背对她，三姑妈也没很看清楚。
彼时，一天最热时候来了，虽不过十几度，但三姑妈耕作一上午，早汗湿夹背，额上汗水也滑落眼眶，被眼皮分着，从眼角两侧落下，模糊了她看清东西的眼。
阳光是那样刺眼。
叫她抬头望望，又很快专注水田。
直到沉檀站到院坝边上，试图往菜园小径那，进入菜园去细看莴笋叶上一只蜗牛时，三姑妈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沉檀回家来了。
这会儿，三姑妈才蓦地想起，自己叮嘱了这孩子中午回来吃午饭。
她嘴上说着‘等哈儿’，其实早慌忙慌急地驱着牛，往岸上走。
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老了，忘性怎么这么大，一边想着中午要煮什么吃。
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去许久，虽说幼稚园学业并不重，上课时间也不很长，但孩子吃过午饭，还是午睡一会儿比较好。
这时正是孩子长身体，多睡觉，也好长高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