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已渐渐有了曙色。
早晨的空气总是能够令人静下心神,然后想想这一天的计划,又开始新的一天。
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很多人都会自信这里将会是他们的人生的新起点,他们要奋斗,拼搏,下定决心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好有一席盘根之地。
但李拔剑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对外面好奇,四海为家,不把外面的花花世界看个够是绝不会回去的。
少年人总是有这样的热血。
西岩。
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只是他的身边不再有雪大哥和阮姐姐。他来到这里,是要找阮浓香要个说法。
其实他不必来的,这结局如何我们早已知道,也许他会死,也许他会残,就连李拔剑自己都知道这么做实在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冒险。然而总是那么一些人明知道结局凶多吉少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李拔剑就是这种人。
西岩城内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几日前还沉浸在洛家丧葬悲伤的情绪也已渐渐平复,街头该算命的还是算命,该揽客的,该吆喝叫卖的也都各司其职,街头还是一片繁华好景象。
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拔剑坐在街口茶棚,盯着来来往往玄星信徒打扮的人群,他决定要伪装成这些人的一部分,然后混进玄星楼去。
混进玄星楼很简单,只要是个玄星信徒都能够进去,但若要见到那几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来去无踪的八神之首阮浓香。
李拔剑紧跟着前面的人,头恨不得钻到地底,心里忽然开始紧张起来,别人只道他是新人没见过大场面,索性笑一笑也就罢。
“今天会有一场小型的祭典仪式,日护法大人会主持这场典礼,月护法或许也会来,八神可能也会在场。”
“那北神呢?她也在吗?”
“北神大人向来随性恣意,来去无影,她很少出席祭典仪式。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就算在玄星楼之中,也只有八神之上的人认得她长什么样子。”
“她上一次出席祭典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很多人都对此十分关注,想在祭典上看看北神长什么样子。”
“你们看到了吗?”
“唉,没有。北神大人披着黑袍远远的站在角落,祭典是在深夜举行的,我们根本看不见。你若想见其他人那还好说,但北神……”
“祭典在晚上举行,但在此之前,教徒会一一接受白宋大人的教诲,所以你必须早上就进去。”
这是李拔剑同玄星信徒打探到的消息,他牢记在心,要想见到阮浓香,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走进玄星楼,缓缓抬起头,忽然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
——那些星星,那些练成星轨的线条,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就这么飘在天空。这里没有白天,这里只有黑夜,但这黑夜是如此耀眼迷人!那华丽的的琉璃天柱,那广场上用白玉砌成的祭台,这里仿佛是个虚空幻境……
如此华美梦幻,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如此奢侈,却令人情不自禁觉得这里是那么神圣高雅而不可侵犯。
“现在是白天对吧?”
“现在还是早晨对吧?”
“现在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没有在做梦对吧?”
李拔剑心底不禁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他恍惚了,甚至分不清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每个刚走入玄星天宫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惑,却又不禁被它那神圣华贵的外表所吸引。如果这是美梦,他们宁愿沉浸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如果这是现实,那么他们就好好享受这一刻!
白玉祭台旁站着一个男人,黑发白袍,衣袂飘然,左手背负,右手捧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天上的仙人。
但他不是仙人,他是人,是玄星信徒们的“圣父”,是这场祭典的主持——日护法白宋。
旁边站着两个人在看着底下的信徒们一举一动,一个是东神韶露,一个是西神沈仲秋。
看见韶露那张脸时,李拔剑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找了个地方坐下诵读经书。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碰见她,若是她在这里……那她岂不是也是八神之一?
李拔剑满身惊汗,细想之下,仿佛又有些说得通了:北神来去无影,玄星楼之内只有八神之上的人知晓她姓名身份,她既是玄星楼的人,又知道阮浓香这个名字,那么身份也一定在八神及之上!
他只希望那人千万不要看见他,就算看见,也千万不要认出他来。
往前看去,信徒们正依次排队虔诚的接受白宋的教诲。
他的目光是那样慈祥充满怜爱,好像一个真正的神主普度众生,李拔剑却对这一切嗤之以鼻,他心里充满嘲笑与不屑,心想那多么虚伪可笑!若非玄星楼这些人作恶多端,雪大哥也就不会堕 落到这种下场,可恨这些百姓竟然对玄星楼这等邪教奉为救世神明!
李拔剑几乎要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但他忍住了,他知道沉不住气的下场,他一定会被这些愚蠢信徒的唾沫淹死的。于是他也只能低着头跟在队列里,暂时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恨,假装自己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去接受白宋的教诲。
快到他了。
李拔剑愈发紧张,只觉得浑身燥热,心怦怦直跳,感到白宋身旁一阵灼热的目光紧紧定格在自信身上,他又将头低下去一些。
上一个人走了,现在该他。不知为何,他的两条腿忽然像是被妖魔固定住一般动弹不得,白宋轻轻笑了笑,说道:“别担心,这不是在斥责你的过错。”
语声温柔且充满慈爱,就好像长辈对自己孩子的爱那样,温暖。李拔剑也被这声音蛊惑了似的,情不自禁走上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跪下,虔诚地听着白宋对自己的教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过来的,睁开眼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祭典开始——”
远方忽然一片黑暗,只剩下黑暗。
“让痛苦成为永恒,黑暗照亮大地——”
痛苦,黑暗。
罪渊,地狱。
堕 落,堕 落下去。
“沉沦,让所有生灵与之同赴葬场!”
远处传来声音,像是魔鬼的低喃,又好似一种蛊惑的悲歌。紧接着李拔剑忽然听到耳边低声的哭泣,这恶魔的歌声令人想起痛苦的往事,悲伤的回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人推向地狱的深渊,让你在那深渊之中看到往昔那些残忍而不愿回想起的画面。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白玉祭台上忽然燃起了火焰!
那熊熊燃烧着的神圣的火焰!
李拔剑也被这种力量推动着,双目凝视着那堆火焰,想起了往事。
他看见自己第一次见到雪恨别的场景,画面闪烁之间又见到自己与雪恨别还有阮浓香一路同行,有说有笑。这些都是他美好的回忆,他忽然在心里笑得很开心。
与别人不同,这些信徒痛苦且对过去充满愧疚,但李拔剑呢?他的过去平凡简单,他还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拥有着单纯的快乐,相信这世界永远都充满了真善美,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只要跨过去,快乐永远在前方。
他睁开眼时,悲歌还远未结束。
信徒们好像深陷其中,只要这歌声不结束,他们也就不会醒来而永远沉睡在自己的痛苦里。他们低头忏悔着,哭泣着……
李拔剑小心翼翼抬起头,忽然发现白宋身后多了一个人,披着星纹披风,双手抱剑冷漠地站在一旁静静凝视这这一切。
那人好像一具冰雕,帽兜遮住她的双眼,火焰摇曳着照亮她的嘴角。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李拔剑认出了她,这就是阮浓香,但他却不敢承认这就是阮浓香。
一个冷冰冰的人,一个麻木的,永远不懂得快乐悲伤痛苦的硬木,她就像这样,好像脸上永远都不会有情绪,永远都不会笑一下。
——昔日那些欢声笑语,难道都是假的?
李拔剑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盯着阮浓香,双拳攥紧,好像随时都要冲出去。下一刻,他整个人忽然松弛了,他站起身,在众多跪拜着的虔诚信徒中朝祭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将这身装束取下,这时,白宋、韶露纷纷看向这名少年。
阮浓香缓缓转过头,晦暗不明的眼眸里似是有些惊讶,直到他驻足台下,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要背叛雪大哥?”
白宋缓缓走到旁边,他知道这人一定是来找阮浓香的,韶露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出即将上演的好戏。
阮浓香道:“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就只有息花刀法,立场不同,谈何背叛?况且这是玄星楼的大业,只要解决了雪恨别这个大患,玄星楼要称霸天下谁人还能阻拦?要怪就怪他遇人不淑,不该相信的统统相信,该相信的却一个个拒人千里之外。”
李拔剑怒道:“可是雪大哥是真心待你,真的信任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够伤害他?”
阮浓香道:“真心又值几个钱?”
李拔剑道:“这世上最值钱的就是真心!只要用真心待人,用真心去对待万事万物,总有一天就会有收获的,再冷的冰山也总有被热火融化的那一天!”
这话对于阮浓香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从不相信感情,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想法天真无比,话虽也不错,但也并不是事事付出,就一定会有收获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付出往往石沉大海,再难以打捞。
她本想反驳,但面对这眼前的少年,却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若是草草认同,自己又实在难受的很,只听她道:“你还太天真,什么都不懂。你最好睁开去看看,看尽人世险恶,看看那些人愚蠢又虚伪的嘴脸!”
李拔剑低眉摇头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走的那天,雪大哥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阮浓香皱眉道:“那又如何?”
李拔剑忽然抬头勇敢直视她,一字一句道:“你为什么不敢用正脸看着我?”
阮浓香道:“没那必要。”
李拔剑紧接着道:“我明白了。像你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世间真情的可贵,你们心里只有那肮脏卑鄙的想法,你们只知道杀人而不懂救人,总有一天,你们会可悲的死去!”
说罢,他转身就走。
韶露欲要拦住,却听阮浓香道:“让他走。”
白宋道:“楼主不会放过你。”
阮浓香道:“她不会知道的。”
如恶魔低语般的歌声已经结束。
人们心底的魔鬼仿佛又被他们关到地狱里。
刚才那一切仿佛一场梦一般,醒来时人们只觉得神清气爽,纷纷叩首言谢,接着整齐有序的退了出去。
祭台的火焰逐渐熄灭,夜的星辉再次点亮。
寂静的夜,只剩下阮浓香孤单一人。
她走着,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星轨与黑暗。
李拔剑出来时,发现天果然已经黑了。
但是外面的夜与玄星楼内的不太一样,这里没有银河般的星辉,只有几颗稀疏的银点悬在夜空闪烁着。
它们虽不如那般耀眼夺人,但这般清冷宁静,也岂非美丽的很?太过耀眼的东西会刺伤人的双目,这样的夜对于李拔剑来说正好,真实而单纯。
街道清冷,灯火稀疏。
偌大的天地,偌大的江湖,他还要打算去走走看看。看看世间真的是否如雪恨别、如阮浓香所说那般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他还相信这世间真、善、美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北原、江南、南荒……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他还有很多善事要去做。
无论是善是恶,是虚伪还是真实,无论这是个充满希望亦或令人绝望的世界,他都要自己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