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树木挡走大部分艳阳与温暖,直到山林变得灰蒙蒙,凉意漫上身子,乔易棠总算是到了半山腰。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块血玉,为它镀上一层灵力,才抬步跨入结界。
离开鬼巫族那日清晨他明明搁在了案上,也不知道是哪一刹那的事,这令牌又回到他身上来。
踏入丹鼎派地界,他趔趄几步险些倒地,心里发愁自己的身体可真是虚弱得不行,结界的灵力压迫都受不住了。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将他扶稳,淡淡清香钻入鼻尖,他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施了咒,安定了不少。
“温门主……”
“阿棠?怎么会这样——你的额头为何这样烫!”
温尔急切的问询在他脑海中是嗡嗡的,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动了动唇,却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
自然没看见温尔一副失了魂的惊愕模样。
“你刚刚……喊我——什么?”
乔易棠将脑袋枕在温尔肩上,这个感觉好熟悉,熟悉的安心,安心得瓦解了他一直强撑着的防备与警惕。
他没听清楚男人的问话,渐渐合上了眼睛。
察觉到耳旁只剩平稳的呼吸声,温尔长舒一口气,轻拍着乔易棠背脊。
“没事的……没事的,有哥哥在,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将乔易棠带回得觉门,温尔先到了偏室一趟。正在抄书的子乌见着来人,把笔一丢,即刻迎上前去。
“门主,您、您终于来——”
温尔扶起子乌,并未过多寒暄,只柔声道:“你的禁足便免了吧,去替我烧一盘热水来,还有准备一条干净的毛巾。”
子乌仍旧在状况外,但他不敢怠慢门主的指示,虽则心中有惑,也还是马上去将事情办妥。
直到他在温尔床榻上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切皆已明晰。
半个月有余,自被惩罚不得离开屋子半步,他再没见过温尔。原以为门主终于来探望自己,原以为门主会像往日一样与他讲道理,即便是训诫,亦是门主关心自己的体现。
非也。是从何时起,门主难得主动与他多说两句话,皆因乔易棠?
手中金盆不慎倾斜,少量热水落在地上溅成一摊。子乌慌忙放好东西,跪倒在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正在结阵的温尔眉头微蹙,待阵法成,他一拂衣袖,未有回过头去,语气似乎冷了几分,道:“何事让你如此心神不宁?”
为了避免受到干扰,结阵少不了护法之人,温尔不如上次那样差人守在一旁,其实不失为一个机会。
布结界时受扰,碎了可以重来;布疗伤阵出了差错,本就虚弱的人受到灵力冲击,内丹碎了、经脉断了的后果,典籍上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
可温尔何等强大,除非天尊出手,小小响动根本影响不了他。
“弟子知错……”子乌蜷起放在身前的双手,咬唇应道。
“得觉门首席弟子要处理的事情繁重复杂,做事莽撞随意的人,是没资格当的。”
这弦外之音再显然不过,子乌倏然大惊,伏倒在地,“门主!弟子真的不是故意——”
“我何时教过你,遇事皆用下跪磕头来解决?”
温尔停在他身前,预想中被扶起的场景并未发生,只闻轻柔水声哗啦一响,身前的影子便离了去。
子乌抬起头来,看着温尔将毛巾覆在乔易棠额上,动作一如以往地温柔,只是受着悉心照顾的人,不是他。
犹记得初到得觉门那时,彼时还未成为门主的温尔亦是如此浅浅地笑着,对他柔声道,以后得觉门就是他的家。
他好怀念那时温尔的关心和爱护,后来经常不惜一切想让自己生一场病:淋雨、泡水、迎风,却从未得偿所愿。
那个银发少年有一次额头划破了,温尔见着后心疼不已,拉着少年上药、缠纱布,每次见到都必须去了解一下康复情况。
他也举起利器在自己身上划了道口子,很奇怪,不见鲜血。温尔知晓后更是训斥了他一顿,怒他随意捣弄危险东西、哀他不会爱惜自己身体,但没有想象中的关怀。
或许能有一丝慰藉的是,在这之后,温尔每日都会来给他送补药——一碗褐红的汤汁,有点咸,还夹带着说不上来是腥还是锈的味道。
“在想什么?”
温尔弯腰与他平视,他对上这如同翡翠的瞳眸,想要探见些别样的情绪,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
男人嘴角永远挂着笑容,可他比谁都清楚,那双绿眸只有在面对乔易棠时才是真的含着笑意,才是最好看的。
“……在害怕,门主是否不要我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温尔轻轻抚过子乌额头,那处先前因为不断磕在地上而长存的疤痕,“只要你不是犯下滔天大罪,为师一定会护你到最后一刻。”
“何为……大罪?”
温尔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一声。
“背叛丹鼎派、背叛一切你该遵循的道……”
像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子乌止不住地发抖。温尔没有往下讲,可他却好像在脑海中听见了余下的半句话。
“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取代不可能被取代的人。”
“不、不——”子乌一把抓住温尔双臂,急红了眼眶,“弟子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当他看到温尔挑眉,脸色微微有了变化,才忽然惊觉男人根本没讲过这些话,仅一个眼神,竟让他不打自招了。
他一时心虚不已,松开温尔的手,也避开了那压迫感极强的目光。
“剑诀我给你写好了,在案上,你去取走吧。”
子乌愕然抬头,支吾半天,“您、您一直在给我——”
“去吧,好好参悟,凡事只看个皮毛是无益的。”
“谢门主!”子乌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温尔看着那轻快的背影,无奈嗟叹。
回到乔易棠身边,他看着眼前沉沉睡着的面容,指间梳过银丝,在冰凉的头发上留下一丝温度。
“阿棠,生日快乐。”他轻声呢喃着,“对不起,我再一次错过了你的生辰日……但现在的我,又能以什么身份为你庆贺呢?”
“如今封山,我想给你裁定几身新衣裳都做不到,徵羽宫那把琴有好些年了,所以我拿去让匠人保养一下。希望你能过着自己喜爱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
温尔嘴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眉眼间哀伤流露,“可我真的怕有一天,当年的事情会再次重演。”
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虽说十二年前那人杀红了眼也要得到的东西凭空消失了,但这份不寻常足以让人恐惧,若有朝一日重出江湖,大家若是知晓,定会引发一场恶战。
而身在漩涡中心的乔家人,会是所有猛兽觊觎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