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苏秀依然是个勤劳的女人,再加上丈夫从国营单位寄回了钱,她决心也改善下家里的环境——修瓦房。
1977年夏天,我已经在猪圈上空睡了一年多,四岁多的我和七岁的姐姐与妈妈一起参与到了家园的重新建设当中。我的舅舅苏兴此时已经读完初中,回家成为修理地球的主要劳动力了。十五岁的他,也主动参与到了这次建设中。
经村里审批,原先的两间草房确实不够住,宅基地同意向北边扩建。这样,在苏家林盘的最北端,三间一排的瓦房亮相了。
用一种特有的筑墙工具,一层层将土墙往上修,我觉得这真是个巨大而精细的工程。那时还不会形容这种感觉,再大些后,我认为,这丝毫不亚于万里长城的修筑,我与我的亲人们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在这宏伟的建筑当中。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天从早忙到夜里,有一堵墙因为修筑出现了偏差,眼看着要塌了,身高体壮的舅舅情急之下去护墙,妈妈赶紧冲过去,将舅舅拉开了。紧接着这堵高墙轰然倒塌。
最后经过翻工,再加上几个专业建筑师傅的加入,结实的三面土墙和靠院坝这边的一面砖墙合围了,其上立起了房梁,房梁之上,盖上了一种村里从没有过的黄色的瓦。那是琉璃瓦,与当地这时越来越多涌现出来的小青瓦是另一种格调。
这一排房子坐北朝南,中间又以火砖砌了干墙,将房子分成了三间。专业建筑师傅每人每天一元钱的工钱,再加上材料费,修个房子也不贵。家里保留了原先厨房和猪圈的草房,在草房与瓦房中间,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坝,地面铺上了三合土。
这样,家里就有了两个院子。进了原先的长院子,需要再进入刚修的方院子。这新修的院子,重新开了进厨房和猪圈的门。北边的三间瓦房,最中间是堂屋,进门右首这间是我与妈妈的寝室,进门左首这间是姐姐的寝室。如果爸爸回来了,我就要暂时去姐姐房间睡。当然,爸爸一直很少回家,一年就回来大约一回吧,我对他也很陌生。
在苏家林盘甚至整个小山村里,拥有里院和外院的家还是很少见的。外院有牡丹花,而在里院里,种上了许多腊梅。妈妈还在里院的最东边以水泥建起了洗衣台。舅舅苏兴亲自上阵,打了一口井。这井还是个钢管井,井口封闭了,钢管伸进了深井里。这种装置太神奇了,只要连续按压,就能出水。
刚压出来的井水还带着温度,一尝,甘甜清冽。
新家的建成,让一家人着实兴奋了好久。
但修房子后,一时手头有些紧,我的妈妈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一个人做着一家人田里的活路,还要养猪养鸡、忙里忙外。当然,农忙时节舅舅会来帮下忙。
妈妈每天都一直要忙到夜深。厨房里,切猪食的“咚咚”声传出老远,而在我听来,却是催眠曲。此时姐姐早已去她房间睡觉了,我不愿一个人睡,便守在厨房里,呵欠连天,实在困了,便趴在厨房饭桌的长板凳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与我同时进入梦乡的,还有一只大母狗,它的窝就在厨房的灶火口附近。
妈妈正在切着猪食,突然听到呯的一声闷响,吓了一大跳,转头看时,原来是睡在长板凳上的我,在睡梦中翻身摔到了地上。大母狗也吓醒了,来查看动静。
妈妈急忙来看儿子,幸好没有摔着。我哭了几声,便收住了口,又打起了哈欠。妈妈忙完了最后的活路,抱起儿子到了瓦房这边的寝室睡觉了。
除了做农活,妈妈又想了各种办法撑起这个家。当然,如今她不会挑着干柴去安平镇换些钱了,改善生活的指望就落在几只下蛋母鸡身上了。至少每年农历三月三,她会赚一笔钱。
在1978年的农历三月三,姐姐正读小学二年级,苏秀带着儿子去了飞来峰。
每年这天,村民自发上飞来峰朝山。只见飞来峰的重要入口——南天门人头攒动。
朝山活动,这是当地自古以来的做法,有点“多喜临门”的意思:这一天,既是旧时的蚕市开市,又是王母的诞辰。据说,之前提过的那位道长诛杀“毛狗精”正是在“三月三”这天,而且,这天还是他的生日!
苏秀早已煮熟了一大袋鸡蛋。在煮鸡蛋时,她还动了脑筋,特别用胡豆叶子做调料,我也没看出来这样的好处。但是,在飞来峰卖蛋时,终于看出了奇妙之处。
在山上,开始时也没有谁来光顾生意。本来我第一次做买卖是不好意思的,此时怯怯地帮妈妈吆喝,那个声音在嗓门口打转,只也有我自己能听到了。到了中午,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朝山的村民饥肠漉漉,争相来买鸡蛋。
一般的鸡蛋一角钱一个,但我们的鸡蛋要多卖二分钱。为啥呢?胡豆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卤鸡蛋,买者一尝,味道与众不同,一百个熟鸡蛋很快销售一空。我兴奋地帮妈妈数着钱,母子相视一笑,一下脸上灿若红霞。
整个飞来峰充满了人声鼎沸和喜气洋洋。
回去后,妈妈特意做了蛋炒饭,庆祝一下赚钱之事。香喷喷的,馋得我口水直流。这时通常会分成两碗,我一碗姐姐一碗。
“我是一碗水端平的哦,你们自己选!”妈妈虽然这样说,但有时手不匀,很难做到平分。这时候,我通常拿不定主意,姐姐就会装模作样去端那碗略少的,我果然中计来抢。姐姐如愿端起那碗份量略多的蛋炒饭,心中美滋滋的,但丝毫不表露在脸上。
妈妈知道姐姐诡计多端弟弟憨憨笨笨的,心里的天平早已倒向了弟弟。如果两个人犯错,从来只会惩罚姐姐,对弟弟网开一面。
特别是我的外公苏光盛,重男轻女之心尤其重。如果家里有好吃的,他便在堂屋外一声吆喝,呼叫我过来。
我自尊心特别强,面子薄,虽然心里馋得慌,但一般都不会过去,不好意思蹭吃蹭喝。但姐姐这时却装作听错了,连声答应着去了外公家。更过份的是,她回家时一边回味着美食一边还要摆得绘声绘色的,“刚才这个回锅肉硬是香,香喷喷的哦……”
此时我就眼红得很,不禁懊悔自己脸皮太薄。而且,姐姐老爱拿我尿床的事来打笑,也让我心里委屈。
那阵也不知怎么回事,第二天一早,我总会发觉身下湿湿的。夜里,也总爱做撒尿的梦,而且尿得特别久。果然,我是真的在尿床,睡的床单也湿了一大片。妈妈本来每天就累死累活的,便让姐姐去帮着洗床单。
姐姐挺不情愿的,只好打笑弟弟让自己心理平衡点。但她看了眼弟弟的湿裤子,上前替弟弟换了条干的开裆裤,拿去一起洗了,眼神里又有了点怜惜。姐姐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一下又觉得不委屈了。
傍晚时分,苏家林盘南端传来了猪的吼叫声,那个动静声闻数里。对此我已心知肚明——这是外公在杀猪了。
到了外公家,只见外公指导着舅舅苏兴,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该杀哪个部位才能一刀毙命。如果杀歪了,肥猪不仅挣扎得几欲将水泥台掀翻,那鲜淋淋的猪血也不会通透地流得满盆溢出来。
外公家不仅有牛圈猪圈,还有个后院,后院里一块水泥台,可以用来洗衣,也可以用来杀猪。苏兴先是有些紧张,但外公在侧,让他有了些底气,一刀下去,果然猪的嘶吼声渐渐消失于沙沙风吹的林盘里。
我很惊异于猪的肚皮可以吹得如此饱胀,被水烫的猪白得吓人,像个白色的大气球。我总担心会爆炸开来发出可怕的声响,便捂紧了耳朵。外公与舅舅一起动手,用烫水给猪去毛。
一台屠宰大戏马上就要落幕了。这头肥猪已经大卸八块。有心的舅舅,专门挑了猪生殖器后面的一个部位切下,连同一块二膀肉,装在一个袋里,递给我,“来,拿回家吃。”
妈妈当然是懂的,专门炖了猪生殖器后面那个“卵蛋蛋”,而且只让我吃。说来也奇怪,自从吃了此物后,我再也没有尿过床。
到了逢场日,外公最喜欢带上我去赶场。他知道外孙腼腆,便笑嘻嘻地买了个锅魁。或白糖的或肉锅魁,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接过来便吃了个满嘴香味直串,要香一整天。
回到苏家林盘外公家,我总是爱看外公裹他的叶子烟。细细的烟丝,带着乡土的清新,外公以一张叶子为外包装,一圈一圈精细地缠绕,像春蚕吐丝般,所有烟叶被他裹成了一团。
外公的叶子烟杆磨得透亮,已经很有些年生,已经不知吞吐了多少只叶子烟。架起烟杆时,他眯着眼狠狠吸了一口,叶子烟便旺旺地燃烧。外公吐出了一口烟雾,迷醉地享受着。
但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吸上几口便要向三合土地上吐口浓痰。我曾一度觉得,这个动作有损他一贯的权威和伸展的长相。
但外婆却很瘦小,而且瘸了。做起家务来,也是身子一拐一拐的。
我一度搞不明白,当年相貌堂堂的外公是看上外婆哪点了?
我还要帮着外公放牛,并且学会了一项本领——牛吃没吃饱,全看腰眼。
眼看着牛在山上啃草,牛身后侧的腰眼就鼓了起来。“饱了,回家啰!”外公就牵着牛,我跟着外公回家。虽然这里有很多放牛娃,他们有时回家时就骑在牛背上,但我不敢骑牛。
因为试过一次,从牛背上摔下来,摔得屁股都快开花了。从此,我心里竟然有点怕牛。
而且,外公还爱给我讲当地的典故故事。
附近有座千年古塔,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外公神秘地告诉我,这里流传着闯王李自成的传说。
传说闯王李自成,起义失败后曾在此削发为僧。皈依的他,因为医术精湛,被推举进皇宫给顺治皇帝治病——两个在沙场上你死我活的人,再次碰面居然没被发现!
治病成功后,皇帝本来想让他留下来当御医。没被识破的李自成果断跑路!顺治皇帝还很遗憾,给他赐了一个“药英王”的封号……
外公讲的故事很多,我能记住的却不多,闯王这个却是有些记忆的。
我的玩伴儿军娃自小就到处凑热闹,听故事的人中,当然也有他。
虽然有了电灯,外婆在房间里也从来不开电灯,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活,每年她要为家里人做很多双新布鞋。所以,外婆的眼睛也熬得不是很好。
一次,外公给外婆换煤油灯芯,我和军娃凑上前去拨弄,不小心将煤油打倒了,恰好外公的叶子烟落了正燃的烟灰下去。先是纹帐燃了起来,整个房间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和烟味让我和军娃剧烈咳嗽起来。
正想打些水来扑火,外公果断地制止了。他抱来一床铺盖,盖住了燃烧着火点。果然,火势一下就控制住了,避免了火灾。外公脸色有些严肃,我觉得自己闯祸了也不敢多问。最后还是外婆告诉我,煤油汽油之类如果着火了,一定不要用水去泼,这时重要的是隔断空气阻止燃烧。
这一次只是个小小的意外,我在这个小山村里见过真正的火烧房子,“熊熊的烈焰居然可以扑腾起几米高,把附近人的毛都要烤焦!”多年后,我如此形容。
在我的小玩伴中,其中小费住在苏家林盘往西的鸭子河边,和林盘相距只有一个田坎的距离。小费家曾经在家里满布电线,电死了无数只耗子。
之后,将耗子红烧了,请附近邻居来吃了顿耗子大餐。我开始不敢尝,但试着吃了口后觉得竟然美味无比,便大快朵颐了。
那个夜晚,小费家烧了起来时,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具体原因至今是个谜,与电耗子有无关系也不得而知。
多远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我只是记得当时自己无比慌乱,妈妈拿了个脸盆就冲了出去。已经有很多村民参与了灭火大战。他们排成队,从鸭子河中取水传递,或用盆或用桶,泼向那红红的火焰。
小费家是草房,很快就被燃成灰烬,那土墙也全变成了黑色。但好在众人心齐,火总算灭了,并没有蔓延波及到别人家。后来,小费家重新筹到了钱,盖起了瓦房。
那一晚,救火完毕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就在睡梦中,我都看到了红红的火焰,像要把整个小山村都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