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拍过来,越临近拍摄尾声,林涵斐和Eric就越感慨,自然风光拍摄能给人带来视觉的震撼,但人文风情的拍摄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所以除了冰雪风光的景,Eric决定添加一些本土的人文镜头进去,采冰人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
世界各地都有采冰这个传统,最早人类采冰、储冰是为了保鲜和夏天制冰饮,但在今天的哈尔滨,冰的用途却发生了变化,采集的冰块主要用于冰雕,冰灯的制作。伴随着这个行业产生的采冰人是附近村里的农民,趁着冬闲,每年就出来干一个多月,在最寒冷的时候,起早贪黑一天赚四百块,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于星稀有一个同学在当地当记者,早些时候她采访过松花江上的采冰人,认识了有着十多年采冰经验的农民刘叔。每年一到采冰季,刘叔就带着村里年富力强的男子到江上采冰,今年已经是他采冰的第十三个年头了。在于星稀同学的帮助下,摄制组顺利地找到了他们采冰的地点。
采冰工作从早上四点左右就开始了,天还未亮,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完整的采冰流程主要包括划线切割、断冰、取冰、运输几个步骤,其中断冰最危险,取冰最费力。工人们先用冰锯在冰面上切割出固定大小的长方形,等冰块冻成合适的长方体,就由一队人站在冰面用冰镩沿着划线处撞击断冰,切割好的冰块用冰钩拖拽上岸,装车运走。
天还没亮,刘叔带的采冰小队就已经在冰上忙碌了起来,这个小队有28人,和刘叔同村的有18人,剩下的是隔壁村的。刚上冰时,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脑袋也捂的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脚上穿的是水靴,不一会儿帽子上,衣袖上,裤腿上就都是白白的冰碴子。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连棉袄也脱去,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里,吐着热气,喊着号子,凿冰、捞冰、拖冰。
摄制组早早赶到现场,但也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在一旁静静地观看,默默地拍摄,不敢打扰这群忙碌采冰人的生计。一直到九点左右,工人们第一次休息,才和刘叔说上话。
刘叔五十岁左右,很瘦很精干的样子,脑门上已经有了一些岁月的沟壑,胡茬中也点点泛白,但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庄稼人。他一边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一边吃着干粮,热情地招呼大家一起吃。
实在不忍打扰他这十分钟珍贵的“补给”时间,于星稀只是挑了一些Eric很感兴趣的问题问了问,刘叔却打开了话匣子,从采冰的窍门到自己经历过、见过的关于采冰的惊险故事,如数家珍般,讲得眉飞色舞,保温杯里的水没来得及喝就已经凉了。
“不说咯,得干活去了,耽误不得,一天好几百呢。”刘叔快速收拾了一下干粮又回去干活了。
“刘叔说断冰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因为随着冰块被断开,工人脚下冰块也会越来越少,顺利完成最后几块的断冰需要的不仅是技巧、谨慎,更是运气,如果不小心滑进水里是很危险的事,之前他也曾不小心掉下去过,还好……”于星稀正在给Eric翻译刚刚刘叔说的话,不远处却忽然传来几声大叫,有人落水了。
一名工人在断冰的时候不慎滑入了水中,还好工友都在附近,几人迅速反应,一把拽住他腰上的绳子,还没等大家跑过去,那名落水的工人已经被工友拉了上来。他胸口以下落入水中的部分瞬间被冰块包裹住了,冻得瑟瑟发抖,满脸苍白,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快快,把他背回车里!”
大家嚷嚷着,一名工友背上冻得僵硬的落水工人往面包车跑。还好车上随时备着衣服,他们打开车的暖气,让他换了衣服,又给他端了热水,最近正是用冰的高峰,活计耽误不得,工友见他没事,就先回去干活了。
于星稀站在车外干着急,怎么这么巧,自己刚说着有人落水的事,他就落水了,因为自己的“乌鸦嘴”,她心里有些愧疚。见送他回来的几个工人又回去工作了,才稍微安心一点,想着那名落水的工人应该无大碍了。
于星稀敲了敲车窗,那位落水的工人打开车门,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裹着毯子,面色苍白,似乎还未回过神来,车里虽然开着暖气,但他还是冷的直哆嗦。
“你没事吧?”于星稀担心地问。
“要不要送你回去?”林涵斐也凑过来问道。
那名工人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大家都忙着呢。”
“我们这儿有车,可以送你回去。”
“不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谢谢。”他说完吸了吸鼻子,再次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休息,你这样会生病的,你的脸色很不好。”林涵斐劝说道。
“没事,反正我已经感冒好几天了,要不然也不会头晕到滑进冰水里。我歇一会,暖暖身子就好了。”工人小伙感激地回答。
林涵斐听完皱了皱眉:“生病了就更应该休息,这是你的权利,是你的老板不让你休息吗?你知道,我们可以去和他说……”
小伙子面露难色,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你们别去找我们工头。”
于星稀知道林涵斐的好心,但也看出了小伙子有难言之隐,便说:“那你先休息一会,喝点热水。”
她关上车门,把林涵斐拉到一边:“他实在不想回去,就别勉强他了。”
“为什么?他生病了,他有权利休息。”林涵斐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林涵斐对中国底层人民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他们的顾虑和担忧也一无所知。
“现在不是权利不权利的问题,你没看到是他自己不愿意吗?他有自己的顾虑。”
“可他在生病,我是医生,他应该听我的劝赶紧回去休息。”
“你曾经是医生……”于星稀搓着脚下的冰面,小声嘀咕。
“好,我曾经是医生,可感冒拖下去很容易患肺炎的。”
“你只是牙医。”于星稀不知为什么,大概因为这几天心中积攒了太多的不快,总想刺激他,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That’s offensive!”林涵斐有些气恼。
“对不起。”于星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即垂下眼睑,知道自己说过火了。
林涵斐盯着她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他的问题。”
“好,那我们就说他的问题。”于星稀毫不示弱,“首先,如果他说他不愿意,你就不该勉强他,这也是他的权利,做选择的权利,对不对?”
林涵斐看着她坚定的双眼,点头道:“对,但是他不愿意休息总得有个原因吧。”
“好,你需要原因,我就给你原因。”于星稀知道不该责怪林涵斐的“榆木脑袋”,这只是文化差异,但就连这文化差异也让她莫名生气,让她觉得他们之间隔得越来越远。
“第一个原因就是钱,如果他今天不干活,他就少挣了四百块。”
“我不认为四百块会比健康重要。”
“那是对你而言,四百块块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并不少。”
林涵斐怔怔的看着于星稀,不再说话。于星稀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又过于激动了,于是软和了一些说道:“而且,他既然之前已经生病了,却还坚持来上工,恐怕也是担心工头知道了会把他给换了,毕竟这只是一份临时的工作,换谁都行,负责人大概也不愿意有人生病耽误活计,你这样贸然的要去和工头说,他肯定慌了啊。”
林涵斐低下头思索着什么,脸上满是孩童般的委屈,于星稀顿时心软了,气也消了,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安慰他。
这时落水的小伙已经穿戴整齐下了车,不等林涵斐和于星稀开口,他有些羞涩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换个活干,我去拖冰。”说着他指了指远处,一群人正用钩子将冰块从水中钩上来,再用绳子套住冰块拖到装车点。
“我去干那个,出一身汗,感冒就好了。”说完他小跑着过去了,林涵斐和于星稀没有叫住他。
后来听刘叔说起才知道,原来他们一起采冰的工人都是来自同一个村的“自己人”,不是街坊领居,就是叔侄兄弟,他们组成一个小队一起干活,而在刘叔带领的这个小队,还有个不成文规定,如果有谁当天因为不慎落水或被冰块砸伤等意外无法上工,虽然他的活计由其他人帮忙做了,但大家也绝不会缺了他这一天的工钱。老刘常说:出来采冰安全第一,大家一起出来的,就要一起回去,都是自己人,在外打工就要互相帮衬着,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柳树沟子的人不团结。
刘叔在村里颇有威望,也很仗义,大家都愿意听他的,所以这个采冰队非常团结。这些年干下来,出事的时候很少,偶尔有人无法上工,其他人也是心甘情愿的揽下活计,无法上工的人也总是尽快归队,不拖累别人。
今天落水的小伙是队里最年轻的,今年是他第二年采冰,还算是个“学徒”,再加上生病的缘故,才会不小心落水。可他年纪轻轻,不愿意白白接受各位大哥、叔伯的血汗钱,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再回到冰上,干力所能及的活儿。
看着他一步步拖着冰块行走,据说这冰块每块重达两三百斤,拖一块的工钱却只有9毛,所有人的心都有些梗,即便工人们脸上总是洋溢着乐观知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