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4日，星期五，北京，扬沙。
大风起黄沙，春天如约而至。
律所灯光昏暗的茶水间里，丁婉婉翘着二郎腿，挪了挪屁股，尽量让自己在高脚凳上坐得舒服一点，然后打开了装外卖的塑料盒子，在扑鼻而来的地沟油味道中夹起几根土豆丝，“叮——”，是手机的短信提醒，“丁婉婉女士:您尾号5746的招行信用卡于03月04日还款人民币12000.00元，您目前的可用额度为人民币28800.00元。谢谢！【招商银行】”。
丁婉婉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了旁边，继续吃外卖，——味同嚼蜡。
丁婉婉今年三十一岁，律师，在北京东单一家二流律所执业，资本市场收并购业务，老板是贱 人，客户是傻X，年后的这一个月忙得晕头转向。
九年前的丁婉婉是法学院即将毕业的优等生，拿到了红圈所的实习，并顺利地和所在团队年轻的合伙人发展出了一段婚外情，“踩着男人上位”是她当时内心隐秘的自白，可惜这位合伙人是个高段位渣男，说到底不过是带她去过几次高档餐厅，送过几捧玫瑰花，最贵的礼物也就是一瓶香奈儿五号，人脉关系上更是对丁婉婉严防死守，而在感情上，渣男合伙人不仅不敢得罪有几分家业的老婆，更是和丁婉婉当时的室友搞在了一起，——这两个人还是通过她才认识的，当年的丁婉婉为此没少吃醋。可是后来室友死于他杀，合伙人也牵涉其中并因为毁灭证据获刑，他老婆借此离了婚，一脚把他从平层直接踢进了监狱，丁婉婉反倒庆幸自己没有和他扯出太多事情，不过是被占了几次便宜，既然决定走上这条路，吃这点亏根本不算什么，年轻的丁婉婉觉得自己豪迈豁达极了。第二年她就去了加州读书，豪车香槟、酒会派对，花花世界，一镜到底。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而她的渴望那么多，她需要资本社会里一切闪耀的东西来装点自己，然后踩着华丽的高跟鞋翩跹起舞，扮演一个骄矜任性的富家千金。
为她昂贵的装饰品埋单的是信用卡，而为她信用卡埋单的是她自己的身体。她不记得钻进过多少跑车，也不太清楚这些跑车的主人或是租客是不是真的有钱人，——说谎的人就算再笨，也会忍不住怀疑别人是不是诚实。她是个招人讨厌的拜金女，糟糕的骗子，伤害自己的白痴。
五万刀的负债让她慌了神，二手的卡地亚也要打五折，何况她收到的那个还是个高仿，翻箱倒柜，发现能变现的奢侈品根本没有几件，不过杯水车薪。她骂男人鸡贼骂自己蠢，迫不得已找到了地下钱庄，浑身刺青的大哥凶神恶煞、不近女色，磨刀霍霍，只想要她一条胳膊做成人肉沙拉。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幼稚又胆小，不敢和家人坦白，只好立下字据按了手印，逃回了北京开始打工还债，白天写报告晚上去陪酒，手机一响就会发抖，后来干脆辞了正经工作，每天混迹于各种声色场所。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五年，欠的债却越来越多，高利贷的口子既然扯开了，就别想再缝上。
直到两年前的某一天，她在酒局上见到了一个女人，——王楚慧，和她一样的年纪，却是一个成功版本的她，漂亮又阔绰，服务生闲话传出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傍到了大款，这么多年不算房产，光是私房钱就有将近八位数，身心疲惫的丁婉婉已经无力嫉妒，“管她呢，反正她又不可能帮我还债。”
可是这个王楚慧真的帮她还债了。那天夜里三点，丁婉婉送走了包厢里最后一位男客，卸下笑容，刚要关灯，就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说道：“你过来。”她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最远处沙发里窝着个女人，裹着同色调的酒红色披肩，浅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垂到胸前，却没涂口红，苍白落寞的样子，不就是那个王楚慧。
“请问您……？”丁婉婉在等她答复。
“为什么来这儿？我看你和她们不太一样，怎么搞的？”沙发里的王楚慧问得漫不经心。
丁婉婉一下子没忍住，这五年来无人知晓的苦楚一瞬间涌了上来，整个人边哭边抖，根本说不出话。
王楚慧等她哭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说道：“欠了多少钱？我帮你还。”
丁婉婉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
“我有要求的，帮我做直播，到时候我把本子给你，照着演就行。”
丁婉婉看着她，才发现，这王楚慧的长相和她竟有几分相似。
像是看出了丁婉婉在想什么，王楚慧继续说道：“我自己做太累了，找个人来帮忙，反正账号和脚本都是我的，到时候滤镜一开，也不能说是骗人，你说对吗？”
丁婉婉当然说对。
从那天开始，丁婉婉就有了另一个身份——“慧慧大队长”。
“hello大家好，我是慧慧，今天呢想要给大家做一个room tour，顺带分享一点我近期的爱用小物。”开场白越说越熟，她拿着慧慧写的本子，用着慧慧的名字，分享着慧慧的生活，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恍惚，她究竟是那个债务缠身辛苦谋生的丁婉婉，还是这个洗白上岸吃穿不愁的王楚慧。原来网络和现实没有分别，虚实交错，真相永远只是碎片。
还了自己的债，扬了别人的名。丁婉婉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但生活总算是回到了正轨，五年来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去。
“宝贝晚上吃日料好吗”，丁婉婉看了一眼手机，是韩志伟发来的消息。
“好呀！不过我要吃贵一点的呢”丁婉婉回复道。
去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王楚慧让丁婉婉来她家里，说是需要拍一些生活画面剪出一个长一点的视频上传，男朋友工作忙，没时间帮她，而且拍出来的东西也让人不满意，“还是女孩子比较懂嘛”。
酒仙桥一带一处高档住宅的客厅里，丁婉婉穿着暗红色真丝吊带睡裙坐在一片藤编蒲团上，双腿摆成Z字型，左手肘撑在一张梨花木方形小茶几上，手背拖着下巴，做出慵懒无聊的样子。
“后背再打直一点，眼神往下。”王楚慧半蹲她在对面，盯着手里索尼黑卡小巧的屏幕，指挥着丁婉婉。
“右肩再往外侧一点，我要拍到后面的画。”——一只缩成一团翻着白眼的丑鸟，王楚慧说这画是八大山人的真迹，她请专家鉴定过，比她这套房子还要值钱。
“楚慧，要不还是你来吧，我……”室内空调23摄氏度，衣着单薄的丁婉婉已经开始打喷嚏了。
“你要相信，你就是我，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自然一点，你可以的。”王楚慧语气坚定地鼓励着，丝毫没有交换位置的意思。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嘟——”，大门的密码锁打开了。
“慧慧！我回来了！志伟也……”周斌看到了长形客厅尽头的丁婉婉，愣住了。
八年前，丁婉婉和王心蕊共同租住在海淀区学院路某大学的家属院，他每个周末去找王心蕊时也会经常碰到丁婉婉。后来，周斌看过警方作为证据公开的询问笔录和餐厅监控录像，王心蕊生前的最后一次晚餐就是和丁婉婉一起。说不清是怕自己睹人思人还是想要和这些灰暗的过去做个彻底的切割，总之王心蕊死后周斌就再也没有和丁婉婉联系过。而今天忽然又在自己和王楚慧的家里看到了她，恍惚间竟觉得下一秒王心蕊是不是就会从房间里飞奔出来抱住他，撒娇地嗔怪一句“你怎么才过来”。
同样愣住的还有韩志伟，但是和周斌不同，——他纯属见色起意。皮肤白皙的丁婉婉穿着清凉，染成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垂到胸前，衬着一片丰满，裙摆只勉强遮住臀部，一双长腿十分晃眼，妆很重，假睫毛像一对儿黑黑的小扇子，腮红应该也没少涂，薄唇粉嫩，韩志伟从一进门就开始默默地咽口水。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呢，是我的事业伙伴，丁婉婉小姐。”王楚慧放下相机，挽起丁婉婉的胳膊，走到二人面前，冲周斌眨了眨眼，语气俏皮。
“这位呢，是我男朋友周斌，”王楚慧蹦到了周斌身边，拽过一条胳膊就靠了过去，“另外一位是我们的好朋友韩志伟，也是周斌的同学兼同事。”
丁婉婉微微低头，余光死死盯住周斌。
“丁小姐你好，初次见面，总是听慧慧提起你，帮了她不少忙。”
“哪里，太客气了。”丁婉婉松了一口气，看来周斌是打算装作不认识她了，那么王楚慧大概也不知道之前王心蕊的事情。正好，自己当年和王心蕊为了渣男合伙人争风吃醋的闹剧应该也不会被再提起来，虽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是毕竟不太光彩，丁婉婉从心底里不想面对。
“我叫韩志伟，以后可以约你出来吃晚饭吗？”直截了当。
“老韩，看来我应该早点儿把婉婉介绍给你认识呀。”王楚慧在一旁揶揄道。
丁婉婉点了点头，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被男人注视的紧张、久违的自信，还混杂了一点对于生活的希望，她觉得自己身体的边缘有些微微发热，轮廓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