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丰年间的一个冬日,乌云笼罩着整个皇城,低沉得让人窒息。在皇城中心的一处幽深府邸内,破碎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回响,一人从正房中慌忙走出,仿佛失了神一样,跌跌撞撞跪倒在长廊尽头那人的脚边。
“长公子,长公子!老爷脉象渐弱,可能撑不过今夜……”
长公子无声地从他身边经过,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深蓝色的眼眸满是忧伤和绝望。他直勾勾盯着大门前的照壁,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
“子悠呢?”
长廊中站在两旁的奴仆低着头交换着眼神,老管家赵齐欲言又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一双柔软冰冷的手握住长公子背在身后的大手,他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大哥,我去找他。”突然出现的姑娘,与他相似的双眸将呼之欲出的悲伤掩盖起来,认真地对他说。
他把眼眶已红的小妹搂入怀中,抚摸她散在身后的青丝,轻声道:“子婧,务必找他回来。”
“嗯。”
西子婧向着西府的大门奔去,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滚落,她一跃上马,朝着皇城的西北角而去。她有一种直觉,会在那个地方找到自己的二哥。
身后西府的长公子,西子泰,命人传讯去皇宫后,便紧闭西府的大门。
随着府门吱吱呀呀合上的声响,他抬起头,放眼望去,云层正密,一如他心中的阴霾。
他走进父亲西贺的房间,遣散其他下人,坐在父亲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紧闭双目,脸色发青的当朝宰相,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握紧。他竟发现自己的手比父亲的手更加冰凉。
“爹,子泰会陪着您的。”西子泰从冰冷的唇中颤抖地说出这句几不可闻的话语。
皇城的西北角是城中最繁华的地方,灯花点缀着护城河,大红的灯笼挂在每条街巷中,集市在夜晚更是热闹非凡。商家吆喝着说自己的东西是皇城最好的物什,才子为了身边的佳人弯着腰与他们讲着价钱,小孩拿着风车跳着跑着穿梭在人群中,最后停在这里最迷人的一处地方——庭花阁。
追赶孩子而来的父亲,抱起孩子,看见庭花阁不由得驻足猛地吸了一口香气。本是靠在门前威武石狮旁的一名轻纱粉裙,婀娜身姿的女子,眼角带笑,一摇一摆地朝他走来。这位父亲顿时羞红了脸,抬起衣袖遮在儿子眼前,快步跑开了。
“嘻嘻。”女子用团扇遮住樱红小口,轻笑一声,转身准备回去,听到路边几个大婶闲言杂语讨论着自己,习以为常的她依旧按照自己的步调返回,耳朵里却传来了另一些杂言。
“我刚刚看到丞相家的那个二公子又进去快活了。”
“你说这个孩子也真是的,他爹都快不行了,他怎么还有心思来这里啊!”
“我本来以为他一个朝中重臣能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但他近来也太不上进了,真是令人失望呀。”
女子趁着两人不注意,已经走到了她们的身后,忍不住插话。
“两位大姐如何如此了解他呀?”
“啊!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吓死人了!”两人嫌弃地大叫道,然后相互挽起手臂交头接耳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聊有兴趣得用团扇扇着自己额前飘扬的那缕与红线缠绕的青丝,朝着庭中桃花枝头探进的红色屋子看去。
诺大的皇宫,无数的赤色宫门,熊熊的烈火,一人在火中舞动着,身着龙袍,唱着哀伤的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谓我何求呀!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西子悠生着一双与大哥西子泰神色不同的深蓝眸,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机敏。
他朝着歌声的方向问去:“是陛下吗?”
太远了,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询问,但只有这一身龙袍,是唯一能够辨别的物事。歌声越来越大,他决定走过那一扇扇宫门,一探究竟。
他奔跑着穿越一扇扇宫门,不断接近也在不断离远,眼中那燃烧的宫殿依旧仍在远处,他也依旧无法进入其中。
“子悠。”熟悉的声调,让他立刻驻足,转身便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父亲容光焕发,是他记忆中最潇洒的样子。
“爹!您的病好了吗?”西子悠连忙问他。
西贺笑而不答,指向他的身后,问了他一句。
“子悠,亡国之君,如何可救?”
“……这,”西子悠不知父亲因为什么有此一问,他问道,“子悠想问,因何亡国?”
西贺挪动了步伐,脚下步步生出朵朵莲花。
“这很重要吗?”
“爹亲说过,明君若无明臣,亡国是做臣下的无能……”
“很好,那若是因为明君被人算计呢?”
西子悠耳边回响的那句“不知我者,为何我求”越来越清晰,他是这朝中的一员,又在父亲身边跟随甚久,本就知道他意有所指,但他不能确认,这便是他最困扰的事情。
西贺见儿子迟迟未回话,拍拍他的肩头,牵起他的衣袖一步步迈入刚刚他无法进入的那个布满火焰的大殿中。
西子悠看到西贺对着龙袍被火吞噬的身影下跪,自己也连忙跪了下来。
“陛下,臣来迟了。”西贺倾身朝着那人作揖。
被火焰和龙袍包裹着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宫殿充斥着他空洞的笑声,被烧灼的房梁也开始动摇,不断掉落木头烧焦的灰屑。
“臣请陛下移驾。”
“可是朕回不去了,朕真的以为自己做了让朕的百姓都好的事情,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还有机会,我会替你顶下这一切。”
“爹,您要如何帮陛下?”西子悠看着西贺站起身来,连忙问道,“我可以帮您……”
西子悠想抓紧西贺的胳膊,后者却敏捷地一躲,向皇上伸出手去。
曾经在朝堂之中,西贺是皇上唯一信任的臣子,他却在此时犹豫了。
“陛下,请恕臣无礼!”西贺只好飞跳一步,握紧皇上的胳膊,将他一把拉了过来,顺手推给了西子悠。
“西爱卿?”皇上回过神来,此时他已与西贺位置互换。
“陛下,恕臣无法再保护陛下了,”西贺弯起嘴角,一瞬间燃烧的房梁倒塌下来,挡在他的面前,火焰攀上他的衣袍,他却还是镇定道,“但您还可以相信子悠,一切还没结束。”
“爹!”西子悠眼睁睁看着父亲身上的火焰由红色转为了恐怖的紫色,听着他嘱咐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子悠,无论如何,记住,臣为君死,民为国亡。”
西子悠的手指就快触及到紫色的火焰,他退缩了,即使是在梦里,他也知道那代表着的是毒,那是他无法替代父亲去承受的痛苦。
几日前谷神祭祀大典上,有人想毒杀皇上,正是西贺挺身而出,挡住了那支有毒的箭镞。
“公子……西公子!”有女子在耳边轻声呼唤,他从梦中惊醒,发现半枕着的衣袖被眼泪浸湿。面容姣好的女子,紫眸中带着些许担忧,纤细嫩白的双手递来一杯清茶,他接了过来,饮了一口。
“公子近来心事颇多,不然今夜就早些回去吧?”女子表现得极为贴心懂人。
“无妨,只是感叹阿绾的曲子越来越引人入胜了啊。”他用修长的手指揩去眼角的泪花,双手扶起跪在他榻前,名为苏绾的女子。她是庭花阁中唯一一个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擅长弹奏古琴,每支曲子都是极为引人入胜的。而且,与普通琴姬不同的是,她弹奏曲子时,听者可闻到不同的香气。那香气不来自苏绾身上,而是来自她拨弄的古琴。
“那不知公子还想听什么呢?”苏绾站起身来,回到古琴旁。
“你未尽的《九重叹》吧。”
深夜之时,中毒已深的西贺突然从口中吐出一个模糊的字眼。
“走……”
“爹!”坐在床边的西子泰清醒过来,将西贺的手抓得更紧了。
“子泰,走……”
“爹,你要让我去哪里?”
“走!”西贺像是用了自己最后的一口气,瞪大双眼,大喊出这个字眼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西子泰颤抖着抬起手来,摸向西贺的脖颈处,那里再没了跳动。
“爹!!!”
西子泰的喊声惊动了整个府邸,陆陆续续的,从西府的各个角落里传出了哭泣的声音。
窗外干枯的枝头上,乌鸦眨眨鬼祟的眼睛,飞离了这个充满哀伤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