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金分发后不久,司马彻以市局刑侦大队的名义,把自己的和几个徒弟的奖金通过联帮安保公司捐给了几位遇难保安的家属,尹长虹亲自办理,她特意提到了老队长和关先虎对安保公司的关心,再次让局里的人感到司马一门处事的得体。
司马彻退休了,关先虎离开了。
一个是难以逾越的权威,一个是局里个子最高的人。空间似乎敞亮了不少,人们轻松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尹长虹正式走马上任。
周一早上。
秦澍自然是先去给新领导报个到。手指刚要敲到队长办公室几个字时,门突然拉开了。有人从里面快步出来,额头险些撞到自己的鼻梁。
华景栋看上去有些臜眉臜眼,定神认出秦澍后,立马换上了笑容,同和谐的圆脸还有不那么分明的五官迅速地匹配着。局里的人都喜欢他那张内涵满满的脸,团团圆圆的感觉让每个人心理都踏实。即便是威严的高局,碰到他时神情也会柔和很多。他就像是融洽内部关系的润滑剂,即便只是站在那里。此刻的脸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一阵无头风吹起了皱褶,风过了,努力平复,荡漾的波澜却还想跳跃一会。
“老华,你来得好早!”那张脸上的表情传染到自己,在不太尴尬前,秦澍先开口。难道变天了?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自己从不担心,也就忽略了别人,迟钝出现在不经意之时,对侦探来说是大忌。秦澍告诉自己,确实变天了,虽然处在上风,危机反倒更大。拿了一手好牌,就得防备唯一失败的机率。老爷子退了,没人罩着,全方位敏感的年代来临了。
“给队长汇报一下最近的工作。”谦逊会让对方愉悦。
“我也去向队长请示一下。”多少有些表明没有调侃的意味。
秦澍敲了敲门。
“请进。”
随手关上门后,秦澍看见尹长虹从旋转靠背椅上站起,神情从庄重变轻松,刚才华景栋一定是坐在办公桌对面矮小的折叠椅上规规矩矩地“汇报”了工作。
她步履雄健地走过来,两眼看着他,作了个手势,“坐”。
进门左侧的黑色长沙发是猪皮的,还有两个单人的。侍候人们多年,边角的表层已被磨掉,露出浅灰的本色。围着的是一个红梭枝的茶几,也是有一些年头的老什物,桌面被无数的手坚持不懈地上了包浆,让底下的木眼更显灵动。
茶几中央多了一个小小的玻璃水缸,茂盛的绿萝几乎盖住了缸体,这是新领导的风格?
司马彻那个硕大的水晶烟缸不见了,这是新领导的规则?墙上果然多了“禁止吸烟”四个字。
其他没有任何改变,房间安静地易主了。
“这样对大家都好。”尹长虹坐到了单人沙发上。
秦澍点了点头。两人想的、说的自然是同一件事——烟缸。
“华腾的盛华中死了。”
秦澍不自觉地抬眼瞟向远处那栋金色大厦,尖顶钻出环绕的一圈云雾,赞美诗称之为纯洁羽毛编织的围脖,是天使赠给勇士的信物,此时却像是凄楚的白花,无力地耷拉在胸前。华腾主楼是那么的高大,熠熠金光辉映大地,如游戏中的大神罩着低矮的城市建筑,网上排名进了地球前十,在浦霞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就像海中灯塔。
金色大厦的主人?秦澍的神经不由绷紧,大人物走了总会带着响动,尹长红不是在给自己说新闻。
“他们报案了,我们得派人过去看看。”
“我去。”秦澍说。
两人之间已不用太多的词。
“准备充分一点。”尹长虹握住他的手,眼睛看着眼睛 ,“慎重。”
秦澍感到了事态的非同小可。
刚要出门时,尹长虹叫住了他:“吃点东西吗?”
秦澍回头看见她不知从哪里提出一大包食物放在茶几上,“我吃过了。”
华景栋的脸恢复到了和谐态,脑子依旧象风吹过的苇塘,飘絮纷飞。顺水船开着开着怎么就岔进了回水沱?周围布满巨大的旋涡,穿插着潜流,随时会把陷入其间的事物拖入深渊。
华景栋和尹长虹差不多都是挨边六呎的身高,一样也长着三五个人都摆不平的身板,如果不是穿了制服,外人会认他是干某种粗活的。他很看中自己专业人员的身份,于是编一套说话的程序,不经意中会透露出警局技术科的词汇,大家便相信了他的业务水准,毕竟警察还是要维护社会治安的,给人安全感是必要的,即便是从事技术工作的。
华景栋一直是踏踏实实的,就像他手里的工作。他的仕途也没有坎坷,按部就班地升到了科长的职位。
他明白这些年来的顺利升迁,并非自己破解了多少犯罪密码,而是自己看清了周围的动向、形势的发展,确保了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无论是谁,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能不断取得成就,因为科学他妈的太强大了!所以首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坑位”,华景栋有时也觉得自己堕落,这怨谁?只怨科学走得太快了,快得发生了质变,让人失去了反抗力。就像顾平浩,靠着分析监控录像就把案破了,虽说大多不是疑难要案,不过也为他捞取了不少的“资本”。
想到顾平浩,华景栋心底冒出一丝幽怨。倒不是老顾挤兑过他,说真的,自己还没资格让他打压,家世的差距反倒让自己成了各方团结的对象。
说起家世,华景栋便弱了几许底气。自己完全是从零开始,考上了大学和只有初中学历的父母相比已是质的飞跃;而科长的头衔让方方面面行事都如鱼得水,小孩顺利进入了市重点中学,什么学区房,见鬼去!他要做的就是让孩子继续“阶跃”,通过几代人的努力让家族实现兑变,所以只能上不能下,一但走下坡路,垮塌将是全方位,对家族的进化进程是灾难性的。
华景栋是谦逊的,却非无为。尔时举国上下推崇曾文正公,究其原因,大抵是此公天赋并不高,同样有大成。故为人处世更重要,大家都有希望。笨小孩的故事激励新的一代小孩,说是老天有安排。华景栋自然不会轻信那些书商的鬼话,他明白家世的作用才是决定性的,每到这里,他就隐隐自悲,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庭背景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帮助,甚至还是负拉的。职场中人皆敏感,他们会全面评估身边的人,进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方式和力度。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在家族显赫的同僚中是脆弱的,有如一棵小树,被周围大树的阴影笼罩。
必须得到阳光,他看到了组织,那是一棵大树,围绕着一圈一圈地盘旋生长,小藤草会达到一个难以想像的高度,在那里有阳光有雨露。他甚至进行了预想,经过多年的扎实工作,他升到了科长,也许退休前还能混到副局,那就是他的天花板,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完成家族中这代人的任务,也许是唯一能达到这个高度的族人。
信息时代最重要的是信息,就像老顾玩股票,知道了内幕,就掌握了明天个股的动向,收益水到渠成。如何把握自己前进的信息?
他又想到了组织,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在组织的领导下吗?于是加入了组织。从此后他有了信心,组织永远是指路明灯。在每周的组织生活中,局里的动向总会露出迹象。这次怎么开进了旋涡区呢,华景栋脑门上堆起了皱纹,把不大的眼睛压成了一首缝。他的皱纹纹比他的年岁更多,因为他比别人想得更多,倒不是他心思慎密,而是想清楚一件事的时间比别人更长,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有天份的那类。但是,很多地方,社会需要的不是天赋,面是鱼尾纹多的人。那是因为他堆笑脸的时候比别人更多,也比别人更用力,表情肌也比别人发达。据说,天真的笑容不会留下岁月的痕迹。
明明看见关先虎已经上位,怎么就变了?那么突然,那么没有先兆,甚至组织活动中都没能嗅到半丝气息。
秦澍!这家伙不是组织的人,没知道他的思想动向。他出人意料地出手了,却是很小的动作,不过是把球传给了队长,让她完成了临门一脚!国足的套路啊,那个坏人培训中心的文化,带着众口一词:团队精神。连锁反应发生了,关先虎一定感到了压力,如果秦澍以后处处偏向尹长虹,工作怎么推动?
关先虎离开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初看是尹长虹,毕竟她扶正了,前途再无阻碍,干个几年,几个副局也该退了,尹自然会顶上去。接下来呢?秦澍顺理成章地接尹的班,局里的另几个组长,还有兼任副队长的顾平浩都没这家伙的名堂多,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啊!也许这才是他让出功劳的真正动机。他是去年的市局道德模范标兵,也是继关先虎之后入职当年就获得这个称号的唯一警员。本来尹长虹也有机会,可惜她失手打死了一名拒捕的重案犯,有了防卫过度的嫌疑,她的家族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事情抹平。华景栋从不以为秦澍在简单地以德行事,没有后面的道支撑,肤浅的德只会顾此失彼,不是被贻笑就是被遗忘。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这家伙随便一个举动都把各个方面都抹光,低调中透着大家风范,可是他的家世也很一般嘛。
沙帆失踪案的破获让华景栋重视上了秦澍,他利用手中的便利查阅了秦澍的档案,知道他的曾祖早亡,祖父做过教师,父亲也是工人,就算隔代遗传,层级也是有限的,但是他好像突破了,难道是基因突变?曾文正公祖上是曾子,秦澍的祖上是秦叔宝?秦桧?华景栋眼睛亮了。
“老华,走,跟我上山。”秦澍走进技术科办公室,面带微笑。
“出事了?”华景栋的思絮被拉了过来。
“可能是大案。”声音很低,貌似只有对方可信任,隔壁的人都不可听见。
刚才尹长虹为什么没给我说?当然,我不是主办人员,不通知也正常。秦澍为什么又叫上我?华景栋的脑子又迅速开动了。他只是礼貌性地随便说说,还是尹长虹让他来宣示权力,表示相互之间的位置?或者只是简单的办事程序?华景栋更愿意相信是秦澍自己的意思,这小子出现在你面前时总是宋公明的作派,和他接触和共事的人员都得到了好处,就像这次大案的奖金分配,冉云龙和章天蛟都比他得的多,那个莽女人在财务科就说:秦弟娃是亲的。华景栋本能地再缓缓节奏:“事情很严重?”
“盛华中死了。”
华景栋听出了其中的诚意,秦澍没说让派几个人去现场,依旧等着答复,就是要自己亲自出马。此时此刻,局里暗流涌动,情况错综复杂,脱离是非之地实在是求之不得,这小子果然是“及时雨”!
从结局来看,在“队长拥立案”中,自己的表现是消极的。说来照章办事,却也有个轻重缓急,他的内心倾向于关先虎,相信尹长虹能感觉到,现在要做的就是弥补。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深入地思考,顺理成章地认定了潜藏变数的未来,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当然他也没有露破绽,顾平浩来联络感情时,他拖了下来,让自己有了回旋的余地。尹长虹也需要聚集力量,表态是唯一能做的,也许是最有效的。历史的重大事件中,各方势力往往首先要表明立场,从而匡定局面。已是尘埃落定,祈求还能搭上末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