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帘檐鸟贪梦,南风乱枝花弄窗。”
赤道来的暖流赶了一夜的路,擦拉得楼旁的洋紫荆悉悉哗哗地响。雨滴带着天籁,簌簌入地,如圆润的梳齿轻轻地划着头皮;花朵被风推着探向窗户,却碰到了玻璃,轻柔的咚咚声如 女孩的粉拳敲打着背脊。所有缠结、淤积都被理顺,切切嘈嘈的杂音反倒成了催眠调,让人浑身松驰地睡去。
天亮时分,雨停了,风也歇息了,太阳透出了云层。
司马彻站在窗边,看着满地紫红的花瓣,心情怡然。 那是燃放了一大卷炮仗后留下的记忆,宣告了一桩好事。剧烈的燃爆声过后,烟雾散去,嗅着弥漫空中略带炒货的香味,想起了油酥花生和老白干,人便轻松了。身体没有病痛对曾经在疾患中挣扎的人而言,就是幸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所有病痛都随残败的花朵离开了身体,躺在地上。
远处有北飞苍鹭落在树冠,等候着伴侣。相互梳理羽毛,交颈共勉。季风再起时,它们又展翅飞向天空。
司马彻目送它们消失在云外的天际。
忽然有一只爪子在拽扯心脏,让心口隐隐作痛,他明白自己又在琢磨事情了。什么都别想,所有的病都是操心操出来的,他告诉自己。
花落了,鸟去了,自己也要离开,终于可以陪伴家人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一些事,虽然高局反复叮嘱,让他相信组织。高局一走,他又开始思考案情。胸口的疼痛像是一把刀,切断了他的思路,反复多次,终于服了,明白了不能同天较劲。躺在病床上,司马彻觉得自己坐上了飞机,在云层中,只有窗外飘忽的云雾喻示着前行。
“本次航班已到达终点,各位乘客请带好行李……”
司马彻睁开了眼,阳光透过窗纱照到了苍白的脸。
“老师,你醒了?”
司马彻扭过头,看见了坐在病床旁的尹长虹。
“案子有了进展?”司马彻有些急切,下来遛遛,找个背静处撒了泡尿,不料列车启动了,拼命地跑,哪怕追上的是车尾。
“我一会去抓捕案犯。”尹长虹语气轻松,却是神情庄重,好像进行大事前的祭祀。
“情况完全明了了?”司马彻心里小小的侥幸被掐灭,以为弟子遇到了疑难,却发现真实的自己已经没用!还好,多年的努力让寺庙给自己竖了尊金身菩萨像,出征前来拜拜,讨个吉利。
“高局说你身体状况不佳,让大家都别打挠你。”尹长虹转而道:“一切就要结束,老师可以放心了。”
“小关、小秦参与行动吗?”司马彻的问话已不过大脑。下意识中,他坐在八仙桌旁,呷一口老白干,嚼两颗毛盐油酥花生,看着烟圈飘散,猛听说书先生“哗”一收纸扇:“这杯酒先放放,我去去就来!”
“当然,我们会配合行动……”
运钞车案顺利结束,主犯被尹长虹亲手抓住。
“……此次案件的成功侦破要归功于市局的正确领导,老一辈刑侦专家的悉心指导,广大警员的齐心协力……”庆功会上,尹长虹念着手稿,旁边站着威严又不失亲切的高局。
司马彻明白那天突然出现在病房的尹长虹,是弟子给师傅“送饼”,让他感到了孝心。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来人探望,他也听到了一些传言。
有人说窥破案犯真面目的其实是秦澍,他把最后一击的荣誉让给了师姐。司马彻在沙帆失踪案里感受过秦澍式的锐利和低调,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指导,看来他也无意与师兄、师姐争锋。机会只有一个,为什么给了尹长虹,而不是关先虎?想起来也有理啊,尹负责的部分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秦澍打理的单位,自己也当着两人的面说过让尹多关照秦澍,加上副队长的职务,多少有了代管上司的意思,秦澍把情况上报给她符合组织规则。只是本来大家心目中的案件主办人关先虎就被晾到了一边,整个局面也变了。秦澍虽说低调,无意中也把林林总总的人们撂了个趔趄。尹长虹把自己推出来是为了掩护秦澍?这鬼丫头!听说抓捕的最后关头,尹长虹还有把立功机会让给关先虎的举动,师兄显示了骑士的尊严,很有风度地拒绝了师妹抛过的“嗟来之食”!
弟子们个个都是那么无懈可击,所有纰漏全被埋藏,在外人看来案子完美无瑕。自己不用再操心了,看他们解答吧,舞台已不属我,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
“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
门开了,一个花篮出现在眼前,秦澍抱着放到了床头柜上。尹长虹和关先虎跟在后面,想必几个弟子是约好了来看自己。
司马彻预感到所有纠结都会在这里划上句号。
“医院说老师的病情已经康复,案子也破了,我们也该来看你了。”关先虎不擅言辞,他是大师兄,师妹和师弟自然把说第一句话的待遇留给他。
“我要向你们祝贺啊!”看着眼前三位年轻骏才,司马彻由衷高兴。
“都靠老师的指导,我们只是出出力。”尹长虹随口地说,不经意地淡化着某些事。
“我一个病人,躺在床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能有什么功劳!”司马彻在弟子面前不再说“官话”。
“没有老师的长期指导,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怎么说都不过份。”关先虎非常诚恳。
“是啊,案子初期,老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定下了正确方向,不然我们也走不下去。”秦澍也来帮腔。
嘴又被堵上了,司马彻没法同弟子们较真,所有说法也是局里的定论,难道还要去推 翻不成?自己本该退休,因为案子又捱到现在,大半时间还在病床,颇有赖着沽名钓誉的味道;扭捏作态,好像走之前还想捞一把。
“老师,还有个事要你定夺一下。”尹长虹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次破的是公安部督办的大案,市府决定给局里一笔奖金;另外银行为了感谢我们,也很出了一些血,对他们来说,找回被抢的现金意义是重大的,更是直接的;联帮安保公司也拿出一笔钱作奖励,案件告破总算给那些整天上门来哭闹的家属一个交待,同时也挽回了声誉,效果很现实。”
“这是高局的事。”司马彻心里明白其中的道道,奖金越丰厚潜藏的危机越大,高明这老家伙擅长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搞夹带。
“高局说这次破获大案,主要是刑侦队的功劳,不能搞大锅饭,要论功行赏,给付出以回报。你领导了这次行动,最清楚参与人员发挥的作用,所以要你来分配。”尹长虹道出无懈可击的理由。
“每天看到的就是输液瓶,没见过办案人员,谁知道你们起的什么作用!”语调矫情,既有被几个弟子“糊弄”的愉悦,也有被人推到前面作挡箭牌的无奈。
“老师,你就当是上级安排的政 治任务。”关先虎总是实诚。
“硬着头皮也要完成?”司马彻不是没干过光鲜的假名堂,不过涉及到钱就得慎重,稍不留神就把人得罪了,口气一缓:“你们觉得?”只要有这几个弟子搭手,事情就好办。
“我先表个态,奖金不论多少都交给老师,毕竟到了这个年岁,身体也不如以前,留点钱养老是必要的,也是作为弟子的心意。”关先虎带了头。
“我和师兄一样。”尹长虹也表示赞同。
“我也和师兄、师姐一样。”秦澍也附和。
“师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工作不到一年,底子薄,还是留着垫垫。”关先虎说。
“没事的,反正我也没花钱的地方。”
司马彻看着几人,心想,这是在给我减压?既然他们自己没打算要这笔钱,那就意味着可以少拿点。只要几个主办人员拿得同普通人员差不多,就不会有太多意见。当然,最后还得交给局里平衡,自己不过是个幌子,他太了解高局的套路。“你们的方案我不同意,总体我会考虑。”他已从病中恢复,渐渐沉着。“今后队里的工作你们怎么看?”
这才是今天的主题!
老国王就要引退,谁来承袭宝座?
看不见的争斗发生在嫡传和庶子间,因为背后的强大势力。满门抄斩、诛连九族的黑暗年代已经过去,势力的涨消同样关乎众多家族日后的发展。
尹长虹的家族占据着市里的诸多要职,高局是他们这一系的,也是她的直接支持者;关先虎的家族更是根深叶茂,曾祖是南下大军的师长,转入地方后成为本市的副市长,祖父后来成为市警备区司令员,也是政法委龙书 记的老首长。
两个家族曾经在十年动乱期间发生过交锋,尹家有人成为造 反派头目,对关副市长进行过批斗;动乱结束后,尹家的造 反派又被清算,关副市长的错案得已评反。之后,两族人倒也相安无事。
造化弄人,关先虎和尹长虹先后成了司马彻的学徒,两人居然成了师兄妹。不过家族恩怨在两人心中没有太多印记,甚至没有哪家的老人们讲述这些,顶多在查阅文史资料时看到,他们相互提起,也是一笑而过。
龙书 记和高局显然比年轻人更重视大局,他们都在努力培养自己的人。
网监科的顾平浩同样具备了竞争刑侦大队长的资质,也兼任着副队长。他的家世背景也很厚重,加上工作阅历丰富,破过不少案子,局里也把他列为人选。不过司马系连续破获要案、大案,如挂档的跑车,把顾平浩甩出了好几里地。
大队长职务的任选已然成为司马系的家事,也成为司马彻任职期间最后的大事。
在大队长的位置上干个三五年,顺利的话就会升为副局,站上进入仕途的跳板。
司马彻入院时指定了关先虎作为代理队长主持刑侦大队的日常工作,毕竟他的工作年头更长,经验更丰富,不至于让各方产生隔阂。
没想到在案情陷入僵局时,尹长虹另辟蹊径,把市局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因而部里的人事司挂上了她的名号,在队长职务的竞争上有了弯道超越之感。似曾相识,皇四子的才能胜过了皇长子,传位何人?皇阿玛陷入烦恼。
“关于队上今后的工作,就让小尹来说,她有数。”
关先虎的话一出就把司马彻诧到了,秦澍的眼睛也猛然亮了一下。
“小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司马彻的话音又带上了气势。
“我认为小尹比顾平浩更适合担任队长职务,她对局面的控制力更强。老顾的专业水平高,具体的技术工作离不开他。”关先虎固执地说,像是为了藏着不想表明的事。
“我在说你,代理队长!”司马彻提高了声音。
“是这样,正准备说一下,省厅调我过去协助工作,调令刚才到了,有点突然。”关先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司马彻看着他,仿佛在说:少给我来这套,没你在下面勾搭,他们会弄你上去?
“省厅也真不够意思,见着下面长点好的就给拔走,让我们怎么开展工作?”
尹长虹的牢骚发得太假,秦澍也呼应着她的表情,脸上浮现出饱受剥削的神态。
“我去了也就务务虚,具体操作还得仰仗你们,我争取做到让你们的工作一路绿灯。”关先虎脸上的轮廓又清晰了。
“师兄,是我们配合你工作,要是没做到位,还是请你耐心指出。”
看着几个徒弟毫无芥蒂,司马彻的心彻底放松了,想不到难题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轻松的场面背后是太多的内容,司马彻不再去想,心脏承受不了如此高强度的运转,旧设备已到了报废的年限。
大半年来,关先虎一直在反思。
毒针抢劫案中,他以狙击手的身份策应尹长虹和秦澍。在对面楼上的制高点,他开枪击中了企图袭击他们的凶犯的腰椎,那家伙当时就趴地上了。
收枪离开时,发现被击中的嫌疑人复活了,依着两只手爬出了视线,心想坏了。击中这个部位居然没死,真是人坏命长!肯定是高位截瘫了,难道公安部门还要给这个毒针党端屎倒尿喂稀饭?有些事差之毫厘就是大祸,他明白自己栽在这里了。因枪神,因枪废,关先虎仰天长叹!
然而,什么厄运也没到来。
“如果是中弹后向前跌倒摔断颈椎,撞伤应该在头部正面,但实际是在侧面,而且伤痕类似警用大头靴造成,而不是床棱的直边,所以死者颈椎更有可能是被人踢断的。”主任法医丁格理粗略地查看了尸体。
“关队是警界枪神,从不失手,那家伙被击毙后倒下时并不是理论上的向前。”尹长虹如是说。她明白那一枪的角度很妙,子弹击穿了那家伙的身体后正好被床侧挡住,要是抬高枪口,弹道就会高过床体,那么反弹的子弹很可能伤到队友。她必须回报师兄的关爱,也必须维护师兄的声誉,那也是警方的形象,不能有市局的枪神失手的说法。
“是啊,那家伙中枪前正准备转身,之后侧向栽去,头撞到了床沿,那时他应该已经死了,肌肉失去了力量,颈椎断了很自然。”秦澍抬起脚上穿的警用大头靴,“谁会去踢死人一脚!”
看着秦澍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要不就算我头上?丁格理犹豫了,秦澍对自己向来是帮死忙,不能怀疑他,也不会是他。敢出黑脚的只能是尹长虹,他太了解那个粗壮女汉子,于是在正式报告中出现了疑似跌在床沿撞断颈椎之说。那几个死了的案犯都没家属来认领,很快火化了,事情也随之过去。
关先虎明白是师妹替自己抹掉了麻烦,也清楚师妹是个狠角!师傅“捡”来的师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其实是他拆穿了抢劫运钞车主犯的西洋镜。有这样两个队友是幸福的,如果自己只是个跟班。不过要给两个人当领导,压力就大了,稍不留神就会拙劣尽显,最终成为坐在轿子里让两人抬着的尴尬角色。
关先虎明白自己的强项,除了枪法出神入化,其他方面更适合做高屋建瓴的工作。自己太绅士了,不少具体的活是会弄脏手的,他的家世决定了他已经跨过了干脏活的一代。很多人出生伊始就已定格了层面,不必纠葛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