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眼神是虚无缥渺的。但看着不是麻木的那种,只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1
2003年5月5日。我一直觉得是个记忆深刻的日子。
那时新的报社大厦还没盖,我们在后面的矮房子里办公。
写完稿子从矮房子出来,很快就到了一个小街上。我很快看到了瑛。
瑛骑着一个蓝色的二手电瓶车,那一段时间她常常来报社接我下班。
接着我看到一幕后就笑了,我们摄影记者谢哥正闪动快门拍她,一直拍了五分钟,我也停住脚等了五分钟。
街拍很正常,我一直觉得我们摄影记者一般都很善于发现美。
瑛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冷冷的美。她在外一惯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但只有我知道,她冷的外衣里包藏着两颗心,一颗如火山熔岩,一颗如调皮孩童。
看到谢哥从报社后门进去后,我一脚跨上了电瓶车后座。瑛载着我绝尘而去。
很快来到了水碾河。我前面也讲过,我很长时间都住在这里一套破旧的老房子里。从客厅望出去,能看到对面父母家的厨房。
我从电瓶车上下来,看着瑛进了小区后,我才独自跟了进去。我进了老小区的四楼房屋。这不是我的家,我家住楼上五楼。
我进屋后,瑛早在里边等着我。门关上的那一刻,瑛突然变了一个样子。她跳到了我怀里,双手搂着我脖子。
“哎,你这样调皮的样子,让我觉得像当了个爸爸。”我无奈地轻轻敲打她的头。
瑛迅速翻脸,从我身上滑坐到地上。“你不准像我爸爸,你是我的‘杀手哥’。”
“而且,你不准对我凶。”
见我全部都答应了,瑛拉着我来到了客厅茶几上。“蛋糕我都准备好了,我乖吧。”
瑛吹完蜡烛后,微闭着她的双目。片刻,她笑颜如花,站起来正式向我宣布:
我今天十 八岁了,正式成为“杀手哥”的女朋友。
我的眼前,一个孩童般的少女,变身为一团烈焰。藏在海底的火山溶岩开始喷发。
“‘杀手哥’,我们该干点什么了。”瑛粘过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你承诺的诺言,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于是我们换到了卧室。“必须用套子。”我提出了我的底线要求。
“没事,快进来,杀手哥。”
我只好进去。当年1995年大学毕业前最后一晚的一幕却又重现了。
但不是疼痛感。我早已做了包皮手术,我觉得我正常了。
是一种双重背叛的深深负罪感!
而且两种感觉虽然都是深入骨髓,但持续的时间相差远了。前者只要不再进去就不疼了,后者却像鬼魅般缠绕,无休无止。
我再次迅速抽离。
为什么我成了“杀手哥”?为什么疼痛感变成了负罪感?我的生活际遇变化如此之大,让人不禁深感扑朔迷 离。
对不起,我的确点错了早已排好的年代时间轴。
还是从头说起吧。
2
2001年8月中旬的样子,我再一次独自一人来到了深圳。空气湿热。
之前大病初愈后我就开始拿些闲钱炒股。因心态变得平静,耐得住性子,我在股市中也略有斩获,赚了些钱。
但炒股终觉少了些意味。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和感慨。我心中尚有一块心病尚未放下。
前面我中学同学“小马哥”还没忘记吧,我多年来一直在找他。
记得我2000年第一次出差去深圳时,便立即在QQ空间写了一段话,既是调侃也表达我非常珍惜的兄弟情:
读书那年,最好的哥们出走这里闯荡社会。别时,我相留心切:“江湖险恶,棋局分出胜负再走可好?”年少轻狂心怀天下的哥们豪气干云:“待我衣锦还乡,陪你杀盘象棋!”
多年来音讯杳无。每遇工作不顺囊中羞涩,我便发誓历尽千辛万苦寻你。人海茫茫,七次南下而不获。此时此刻,深南大道看路人行色匆匆,世界之窗难窥尽众生百态,伶仃洋里曾有你孤单背影?
嗨,哥们,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你到底发了没有?我下棋时故意放水助你闯世界的七块钱能否还我?
……
这一次来到深圳,我既是散散心,也想解了我的心病。
当天已是傍晚。忆及兄弟情,我茫然走到了深圳海边。
看着大海的潮水循环波动,心绪激荡。海风吹来,渐渐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
走到海边的一个沙滩上,海景与夕阳的背景下,一个足以让但凡有点审美的人士都会驻足的画面深深打动了我。
海景与夕阳的背景下,一个大约十 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悠闲地荡着秋千。
她在秋千荡至最低点时,用脚猛一发力,如此反复几次,秋千便荡得好高。我觉得荡至另一个高点时,像是要投入大海的怀抱,亦或是向夕阳飞去。
然而荡至靠向我这一边的高点时,意外发生了——女孩竟然向我飞了过来。
我敢说,我平生没有如此快的反应。我飞奔几步,接住了天外飞物,如同UFO突然降临被偶然撞见——我和女孩都惊呆了。
四目相对,呆滞无语。片刻,女孩挣脱,不言不语,也不喊痛,眼神是虚无缥渺的。但看着不是麻木的那种,只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还是我先开了口,“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你家在哪里啊?”
女孩冷冷地说,“我的家在很远很远,我找不到了。”竟然是成都话,让我心里一动。
说着女孩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话,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你能收留我吗?
见我愕然,女孩解释说,“刚才我荡起秋千就给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谁能接住我,我就跟谁走!”
我想她是开玩笑吧。算了,别管闲事,我转身就走。
“嗨,我真的无家可归了。你就收留我一晚成吗?”女孩却跟了上来,一双美目里闪动着盈盈的泪滴。
“而且,我也没有身份证。你能帮我开个房间吗?我就住一晚,住一晚好吗?”女孩继续央求我。
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不像是说谎,也不像开玩笑。
天已经暗了下来。我环顾四周,除了海浪声,一片静寂。
一个小女孩呆在这儿确实也不安全。我就打了个出租车,带着小女孩去了一个酒店。
3
在我在前台开房时,小女孩就自顾自地向里边走。我赶忙拿起房卡,揣好身份证就去追她。
开的房是一楼。“到了到了,你走过了,快回转来!”我走到房间前,大声叫着小女孩。
小女孩回转来,让我帮她刷开房门。
我将门刷开,门卡插在卡座上,我就欲离开这里回自己的房间。其实我到海边转悠之前就在这个酒店开好了房间,在二楼上,行李都放在那里。
“进来坐坐再走嘛。”小女孩不由分说推我进门,将门带上了。
我想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啊。就在房间沙发上坐下了。
小女孩将大眼睛眨巴眨巴,“你一个人出来,是不是很寂寞啊?我陪陪你好不好?”
我说怎么陪啊?陪我讲笑话吗?
小女孩想了想,“这样,你先去洗个澡,我们再睡到床上去,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再给我讲个故事。”
我暗自好笑。居然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却像一个小孩子。
我说你先去洗嘛,你洗了我再洗。
小女孩就真的去洗澡了。出来时披了一张浴巾。
灯光下小女孩身形扭动,居然做出了一个媚态,钻进了被窝。
小女孩伸出双手,将自己的发丝盘起,然后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地望着我,“你快点去洗澡嘛,我想和你一起在被窝里讲故事!”
我微微一笑,站起了身,“讲完这个故事,我要给你多少钱啊?”
小女孩想了想,伸出五根手指头比了一个“五”。
我来深圳之前刚好取了钱,分成两扎,装在裤包里。我从裤包口袋里掏出了一扎5000元现金,放在床头柜上,“故事我们就不讲了,钱我可以给你。也许你真的无家可归吧。这样,这钱就算我收留了你很多天。但我现在想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说着,我就向外走。
小女孩以飞快的速度起来。“你站住!”
我一转身,那5000元现金就朝我砸了过来。幸好是捆着的钱,没有散开,我一把就接住了。
小女孩居然生气了。“钱我是要挣的,但不是这个挣法!”
“那怎么挣啊?”我好奇地问她。
小女孩脸上突然有些得意的神气。“是这样的,我们先是都躺进被窝里。然后,我的’杀手哥‘就闯了进来,带着一帮子人。这时候,你就得为你躺进我被窝买单了。”
至于是买多少单,那当然就是——5000元。
我一下子为小女孩指出了漏洞,“但光躺着,我也不认帐啊,你又没抓住我什么把柄。”
小女孩苦思冥想了半天,“‘杀手哥’他们每次出去,应该都是这样的吧。钱也就这样挣到手了。他们还有……还有什么步骤环节呢?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我提示她说,“是不是要先用个避 孕套,完事后你把套子捏在手里,说是要到洗手间去冲掉,实际上你并不会冲掉,而是趁时间给你‘杀手哥’发信息。然后你‘杀手哥’就带一帮子人来了,如果我不买单,你就会拿出那个套子。因为,这就是我被你们捏在手里的把柄——套子里有我的东西呀!”
小女孩却有些迷惑起来,“我们讲故事为什么要用避 孕套呢?而且,套子里有你的什么东西呀?”
我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你们这个好玩的让我买单的游戏,是不是就是’仙人跳’啊?”
小女孩欢然拍手道,就是就是,“只是,每次‘杀手哥’他们玩‘仙人跳’时,都不带我去,就要我乖乖呆在家里。我好寂寞,我好无聊,我要亲自出来挣钱,所以就在海边荡起秋千,所以就让你带我来到这个房间了。”
我奇怪地问她,“这个‘杀手哥’是你什么人啊?”
小女孩道,“‘杀手哥’就是‘杀手哥’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摆摆手,就准备走了。小女孩又叫住了我,“好好好,我给你讲,以前我独自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高高的男生收留了我,每天我都要缠着他看《这个杀手不太冷》。我觉得杀手好酷啊,就叫他‘杀手哥’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提醒她说,“原来你想当个杀手啊。当杀手与干‘仙人跳’可不是一个职业。再说,你出来‘仙人跳’,还有个最关键的要素没准备好,那就是必须与酒店勾结好。你与现在这个酒店熟吗?”
小女孩却道,“我这是第一次出来玩‘仙人跳’,当然与酒店不熟。但没准我‘杀手哥’与这个酒店熟呢。”
说着她话锋又一转,“你对杀手很了解吗?能不能帮我讲点杀手的故事啊!”
我看了小女孩一眼,冲她神秘地一笑,就真的离开了。再也没理小女孩叫我回来的声音。
4
我在我二楼的房间睡了个自然醒。当打开窗帘时,深圳的阳光可真耀眼呀,一时难以睁眼。
紧接着我又看了一眼门口酒店的牌子。我简单洗漱后,就带着行李离开了,准备去退房。
昨天,可以说我在下意识中,就去了这家熟悉的酒店——这是平哥开的大酒店。我必须离开这里,重新找间酒店住。
我退好了自己的房,前台服务员称,一楼那间房昨晚就退了。
我提着行李,刚回过头,就看到一个胖胖的就如弥勒佛般的男子走进了酒店。
这个男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满脸堆笑招呼我。我只得上前叫声“平哥”。
平哥招呼我在大厅坐了会,“凡事不要急,先喝喝茶嘛。”他的广普让我感觉极不适应。但我还是坐下了。
“你姐姐现在还好吗?”平哥尽管一直笑着,挺稳得起的,但我感觉他神情相当关切,还有些急切。
我说挺好的,不劳平哥挂心了。对于姐姐的事,我心里挺气愤他的。
“作为潮汕人,离婚对女人会是种巨大的耻辱,所以我绝不能那样做;但我是那样爱你姐姐,我会给她富足幸福的生活……”
我忙打断平哥的话,请他不要说了,“你知道我姐姐在乎什么,你不能给她婚姻,一切就免谈!”
平哥叹了口气,“你现在还不能体会到那种痛苦挣扎的感受……”见我不耐烦听,平哥突然不说了,改口问我的工作情况。
得知我已经从公司辞职了,平哥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与头儿没有再合作了。头儿做事太激进了,再说这种商业贸易太传统了,今后网络时代会到来,这种传统生意模式会被逐步淘汰的。”
说着,平哥又问我,“你觉得,一个人要成功,最重要的关键点是什么?”
我想了想头儿和东哥,“肯定必须是一个狠角色!”
平哥却摇了摇头,“你觉得我狠吗?胆识当然很重要,和气也能生财,而不是光靠狠。一个人成功最重要的素质,你记好了,是两个词:认知和眼界!”
平哥解释说,其实每个人的认知都是很有限的,要用包容的心态和多角度去考虑别人的意见和想法,不要局限在自己狭隘的认知里。而且,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成功就必须找到自己的独特价值和擅长之处,“你的长处是什么?发挥好自己的长处,扬长避短。你思考一下,就明白该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了。”
对于眼界,平哥是如此阐释的,有眼界就是要看准大势,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周期性和规律性,在上升期的大势中顺应趋势,抓住机遇,敢于出击;有眼界就是要多见识,不断丰富自己的世界观,打开提升内心的格局,说穿了,眼界就是境界;有眼界就是要识时务,把握好度,懂得进退。“以我看来,中国应该会迎来快速发展期,所以我现在在深圳改行做起了房地产。”
平哥虽然还是笑着,但我却觉得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得告诫你一件事,你太有依赖性。我挺佩服你姐姐,你姐姐是很独立的一个人。我觉得亏欠她太多,真的想为她做点什么。我知道她很想你能得到成长,你可以跟着我做房地产,房地产将会是今后中国最好的投资!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想当富豪的愿望!”
我想了想,突然道,“对不起,我以前太天真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富豪梦了!”
说着,我就起身,与平哥告别了。
5
我沿着深南大道一直朝西走着。后来拐了几条街,也不清楚是深圳什么地方了。
漫无目的。有时我挺喜欢这种信步而走的感觉。
发发呆、走走路,看看路边的风景与各色人物,也挺有趣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时也没有微信运动可以计计步数。我就很随意地找了个酒店住下了。我决定很多事情也没有理由,很可能只是因为那个酒店的外部装修对了我胃口,或许仅仅是因为我走得累了刚好有个酒店……
生活,的确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开了个房间,放下行李,就到大厅里坐。看到了洗脚的招牌。
刚才确实走得腿脚太疲惫了,我就按照箭头指示,上了酒店二楼,进了洗脚房。
这是个单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已经安排去了,说洗脚技师马上就上。
果然只约两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子就进来了,带了一个包装盒。开始在房间里原来就有的一个木桶里放热水,问明我要泡中药后,便打开包装盒丢了一个药包进去。
我将脚放进水中试水温。年轻女子开始将手放进水中,揉搓我的脚。凭感觉,这手挺嫩滑的,不像是常常洗脚的技师。
而且,看得出年轻女子还特意化了妆,还有几分姿色。而且,没有着技师装,穿了一件颇为性 感的黑色连衣裙。
刚搓了会脚,年轻女子就抬头对我笑了笑,“先生,你穿的牛仔裤不方便,能不能脱掉换我们的专用服装呀?”并不是广普,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我说好呀。女子将我脚上的水擦了擦。我就顺势将牛仔裤脱了,等她帮我拿专用服装过来。
女子却并没有挪身,很妩媚地一笑,“先生 ,我们还有增值服务,想不想体验一下呀?”
我说说来听听。女子就说可以打个飞机,连洗脚加一起只要50元。
我笑了笑,说这么便宜啊。本来光洗脚都要50元,那真是增值服务啊。
见我点了头,女子竟然很快脱去了自己的连衣裙。她脱我内 裤的速度比这还快。
这一切一气呵成。本来我坐在沙发上,她竟然坐到了我身子上。
我忙说等会,“还是先把脚洗了,再增值服务嘛。”
说着我就站了起来,穿上了自己的内 裤和牛仔裤。女子愣了一下,“算了,你重新找技师给你洗脚吧。”
女子以同样快的速度穿上了连衣裙,提起包装盒就准备出门。
我以50米短跑的加速度开始奔跑。拉开门,穿过走廊,飞奔到了楼梯口。
就看到几个人挤在一楼上二楼楼梯的转角处。看到我出来,几个人开始加快速度离去。
等我下到一楼,几个人已经到了大厅。其中一人高高的个子。一看清这个背影,我就高呼了一声“小马哥”。
那个背影听了呼叫,快速转身,果然正是“小马哥”。
尽管心中预设了无数次兄弟见面的场景,但打死都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相遇了。
虽然数年不见,“小马哥”的容颜没变,只是岁月在他脸上划出了少许的沧桑感。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变了吗?他没变吗?
“小马哥”与我互望着对方,过了会就都笑了。“小马哥”慢慢走过来,与我紧紧拥抱,脸上的沧桑感被激动淹没了。
——一个人看起来最好的样子是什么?那就是眼里有故事,脸上看不出沧桑
6
“小马哥”带我坐上一个车,就直奔了海边的一个酒吧。
找个位子坐下。“小马哥”又看着我笑。
我们突然都大笑起来。笑够了,我抓住了“小马哥’的手,“小马哥,你到底发了没有啊?”
小马哥也大力回握着我的手,脸上却没有了以前的豪气干云,“春花啊,如果发了,我会干这个?”
这家伙,当年上学那会儿给我取了个这么女人的称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这样叫。
但我顿时觉得份外地亲切,我的心又开始回到了高中校园,想到了那时一心想要闯江湖的“小马哥”。
推销各种酒的各色妹子穿梭往来,小马哥点了一瓶红酒。很快酒就端上来了,打开,酒色醇香。
“来一杯!”见“小马哥”正在倒酒,我说我做了个大手术,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小马哥”一边关切地问我做了什么手术,一边就来看我肚子上的伤口。
“这么长?”“小马哥”重新坐下,“还疼不疼?”
我摇了摇头。“小马哥”就独自拿起高高的红酒杯,先是将酒缓缓于杯里摇了摇,嗅了嗅酒香,慢慢品了一口。突然他慢慢品的动作变了,而是狠狠地大喝一口,叹了口气,“这深圳,可不好混呀!有人觉得是天堂,也有人觉得是地狱。”
然后“小马哥”就讲起了他在深圳的打拼经历。他说在这里什么职业都尝试过,摆过摊卖过各种商品,租过铺面卖过鞋子包包,也到酒店当过大堂经理……但始终没有实现当年的凌云壮志,发达起来。后来他就和一伙人搞起了“仙人跳”,行骗谋生。
“小马哥”还是这伙人的头儿,这伙人来自天南海北。
就这样,我喝着一杯白水,“小马哥”喝着红酒,我们摆了各自的经历。
畅诉了彼此,我们开始共同回忆往事。
虽然隔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对当年的事记忆犹新。在我眼里,“小马哥”又重现了当年的豪气。
我们一起谈起当年一起看过的港片。我们不仅对港片中侠义兄弟情充满向往,还津津乐道于港片中一些经典情节。
喝下几杯红酒后,“小马哥”提及了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身着红衣,在江中饮酒的一幕。
这个镜头后来被评为是“港片五美”之一,在观众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另外四美是“朱茵眨眼、张敏回眸、祖贤穿衣、淑贞叼牌”。
一提及祖贤穿衣,我不禁又想到了小倩。
一想到那倔强凄楚的眼神,我就对“小马哥”说,在“港片五美”里,应该把“祖贤穿衣”改成“祖贤眼神”。
没想到“小马哥”却不认同,竟然说如果要对最动人眼神来个排名,第一当数金庸笔下的小龙女,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神。
说着,“小马哥”脸上本来淡淡的沧桑感浓厚了许多。
7
“小马哥”平静地讲起,他以前就爱来这家酒吧喝酒,无论是打拼失意还是行骗之后,他都会独自来此坐坐,平复心中的不安。“我莫名其妙地心中有种挣扎感,只有靠喝酒来缓解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年前,他就注意到酒吧里多了一个大约只有十五来岁的小女孩,在推销一种红酒。和所有热情的卖酒妹不同,她冷冷的,从不主动向客人推销,有人买,她就帮人打开酒,没人买,她就在那儿孤独地站着。
她冷冷的脸上,就是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神。
她的酒自然是很少人买的,“小马哥”就经常照顾她的生意,每次来就点她的红酒喝。小女孩说话也很少,“小马哥”发现她说的是成都话,觉得是老乡,去酒吧照顾她生意的次数就更频繁了。
在酒吧里,我与“小马哥”坐了很久,摆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这时,我留意到,入夜后的海边酒吧,有恋人拥吻着,充斥着各种暧昧味道;也有人大声划着拳,甚至有人开始撒酒疯,让酒吧就充斥着各种躁动。
我想,这里每晚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故事吧。
“小马哥”接着诉说他在这个酒吧与小女孩的故事。有一晚,有群混混喝了很多酒后开始撒酒疯,并且调戏那个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动手动脚越来越过份。小女孩退让着,不知所措。
这时“小马哥”一跃而起,一拳打倒了当头的一个人,趁其他人一愣之际,拉起小女孩就跑。
“小马哥”仗义出手后,就将小女孩收留在了自己的租住屋里,不再让她出去卖酒。小女孩看着是冷冷的,与“小马哥”混熟后就变了个样子,像个小孩子。
怎么像个小孩子呢?见“小马哥”一伙人要去行骗,小女孩就嚷着要参与。但“小马哥”怎么可能同意呢!小女孩就提出了一个条件,说答应了这个条件后,她就乖乖地独自呆在家里。
我听“小马哥”讲到这里,也非常好奇,连问她提出了什么条件。“小马哥”说了之后,我竟然呆了半响。
小女孩提的条件是——让“小马哥”陪着她,每天看一遍《这个杀手不太冷》。每次看了后,她都会发会儿呆,然后就激动了起来,说她无比向往当一名杀手,并且,她还特意叫“小马哥”为“杀手哥”。
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想起了在深圳海边荡秋千的那个奇怪女孩。那个女孩说,她也每天都要看《这个杀手不太冷》。
我正想说什么,“小马哥”却感慨了起来,“春花,听你刚才也讲了那么多经历,但你这么多年的样子却一点都没有变,连性情都没有变。我却变了很多!”
我道,没有一个人是一成不变的。“小马哥”笑了笑,他说有一句话他很喜欢,就说了出来。我听了后也很喜欢这句话。
一个人看起来最好的样子是什么?那就是眼里有故事,脸上看不出沧桑。
晚上,我就回了酒店休息。第二天,“小马哥”就来找我,并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其实我就是来找你的,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在寻找,现在终于圆了这个心病,可以回成都了。
接着我就订了回成都的机票,“小马哥”特意开车来送我。临别时,我们依然拥抱。我不放心地说,“小马哥,行骗生涯终究是过不长久的,最好是另外找个正经工作,方是生存之道。”
“小马哥”推了推我,没有正面回答我,“你该去赶飞机了!”
我进了机场回头时,“小马哥”依然望着我,久久没有离去。
8
我回成都后,没事时有时候就会想一些问题,我究竟有什么特长?适合干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这些。但我觉得自己那时开始初步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职业规划。
当年9月,恰好遇到成都几家报社发生了大的整合与变动。我迅速行动去应聘了一家报社,在我心底,我认为我就该成为一名记者。
最开始是一位财经部负责人来面试我。我那段时间不知怎的,不爱炒股了,对金融方面的东西也不大感兴趣,尽管我就是学这个的。所以当这位挺诚恳的负责人问我“愿不愿意每天抽时间看财务报表”时,我也很诚恳地摇了摇头,并说看到帐目就觉得很枯燥。
这位负责人挺负责任的,很快将我带到了另一个专跑区县的部门负责人那里。这位同样很诚恳而且很年轻热情的负责人认真地翻看了我的履历。我也是个有心人,将之前做记者时写出的新闻作品复印了厚厚一叠。
这位年轻帅气的负责人仔细一页页看了后,就笑着对我说,“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我出来后就去了水碾河路西的一个三元店。这是在一个开敞的老小区里,这里包括我们水碾河路北家里所在的老小区其实都是开敞的,连保安都没有,更别提物管服务了。
所谓三元店,就是在这里吃饭只要三元钱。当然,饭后如果喝茶也需要另外付钱,不过也非常便宜。那是一个很大的坝子,在这里喝茶是很市民很生活的感觉。
建哥早已在这里等着我,一见面就问起我工作应聘如何了。
建哥是这里附近一家行业性报社的记者。我在之前1997年从事记者工作时,跑的是工商口子,建哥也跑工商,我们经常跟着工商局去打假、踩窝点。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都觉得对方有股正义感,互相欣赏。后来我工作有了变动,建哥仍然从事着他热爱的记者工作,只要回到成都,只要时间允许,我们有时就会在三元店聚聚。
我觉得建哥是有新闻理想的人。本身长得挺威猛的,热情正直、一身正气,他还对社会种种不公咬牙切齿,一副要立马去打抱不平的样子。
我还记得,为了新闻调查,他可以摸底几天几夜,不折不挠,掌握足够线索后,他与工商质监等部门一起上门,端掉了许多歪作坊、劣质假冒窝点。
在我不从事记者工作的那段生涯里,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正义理想,坚持着他认为对的责任担当。
我很快就幸运地接到了报社电话。我成为了该报社专门跑区县的一名记者。
闻听喜讯,建哥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比我都还兴奋:“春,我们又可以一起并肩作战了。让我们一起揭开社会所有阴暗面,让阳光照进来!”
之后我每天的工作是这样的:如果要跑区县,我就坐着报社的车到区县去找新闻线索,回来后就忙着写稿,争取上第二天区县版的头条;如果不跑区县,我就来到了三元店,这里除了有建哥,还有其他报社的记者,互通线索,交流写稿。
每天都要很晚我才回到家中,当然艳儿每天也回来得很晚。
9
在各个区县,我像是找到了新闻大宝藏。
在区县博物馆里,我走进了神秘的窖藏文物;我走进深山,写出了《彭州猕猴大举出山》;我来到崇州街子,遍访兰草种植者,写出了《村民包架飞机卖兰草》;我来到双流,得知一位环卫工人妻子瘫了,他为了方便照顾她,工作时就用辆三轮车拖着她,我深受感动,回去后就写了《拖着瘫妻扫大街》……
当时区县版上,满是区县各种新奇特,包括感人的社会新闻,我们都干得非常有激情也很有成就感。我与另一名尤其出色记者的报道常常占据头条或尾条,有时甚至是一个整版。这名出色记者,头脑灵活,经验丰富,工作起来比我还要敬业,且比我更具有新闻素养,后来成了我们部门新的主任。当然,这是后话。
我在新闻采访中,发现了一条捷径,那就是可以在区县的报纸上找到很多新闻线索,如果线索很好就自己去挖掘下,将稿子做大,如果线索一般就直接改改稿子就行了。甚至有些通讯员来稿,我们改了就用,将通讯员名字打在前面即可。
哪知有一次我在改写通讯员稿子时,却遇到了麻烦。
我正干得热火朝天时,我们编办一个电话却让我如坠深谷,说是一个人打来电话,说我擅自用了他的图片,他准备起诉报社和我。
我这才开始有了版权和著作权意识。原来,我以为是通讯员拍的图片,就署名上了通讯员和我自己的名字。这也是通常操作办法。哪知报纸发出来后,这个图片却出了问题,并不是这个通讯员拍的。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建哥,双方约在三元店见了面。建哥多年新闻从事经历,各方面的人都熟。
他首先给欲起诉之人打去了电话沟通。这是个外地口音,沟通之后,建哥就告诉我,他感觉这是个职业的打侵权官司索赔的人,每天将自己的图片投向各个媒体,包括区县媒体。然后每天就在各媒体上查找是否有人侵权,这次是通讯员用了他的图片,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擅自用了,且没有署他的名字,相当于“钓鱼侵权”钓到了我。
当即建哥与他约在了武侯祠附近一个火锅店吃火锅。我和建哥赶到时,这个外地人抓住我的软肋不放松,说律师信马上就会寄到我们报社。建哥当然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便说先吃火锅先吃火锅。
建哥不停敬他的酒,我当然是不能喝酒的,也频频敬他的茶。这个人终于脸色好看了许多。“大家都是年轻人,什么话都好说!”建哥一口干了一杯酒后,开始请教这人在哪里高就。
这人就说他曾经也是做媒体的,而且做出了许多出色的新闻,在媒体圈也是有大名的。
建哥连称久仰久仰,接连敬了几杯酒。在摸清此人底细后,建哥突然开始畅谈起了他的新闻理想。他摆起了这么多年新闻卧底调查的传奇经历。
没想到这个人却最是佩服有新闻理想的人,“说实话,我以前也有新闻理想,但被现实打了脸。虽然我已经没有了新闻理想,现在开始从事起了职业打假的工作,但我还是非常佩服坚持新闻理想的人!”
在听建哥说了“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坚持为底层发声,我觉得我就适合与他们一起奔忙生活在最困苦的底层里”这句话后,这个人竟然开始敬起了建哥酒。
那天相谈甚欢,这个人不仅给报社编办打了不再追究侵权事宜的电话,后来与建哥和我还有了不少合作——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闻线索。
当然,那天建哥估到对我说,这事让他自行处理,让我别插手。他不仅买了吃火锅的单,还在我们一起喝茶打麻将时,故意输了不少钱给这个人。
建哥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觉得欠他挺多的。
10
2002年,新的一年刚刚拉开。我接到了建哥的电话,就立即赶到了三元店。
建哥给我摆了一件事,一个肉类供货者来到成都找到了他,说是遭遇了不公之事,建哥给他找了个酒店先安顿了下来。
是什么不公之事呢?原来,是一家肉类加工企业不仅拖欠了肉类供货款,在这个肉类供货者多次讨债无果后,竟然遭遇了差点被灭口的事件。据这个供货者称,当时他被打晕丢进了一辆汽车后备厢,准备在荒郊灭之,但他撬开了后备厢,滚下了一个长长的坡坎,拼死逃了命。
建哥说得义愤填膺,声称要为这个供货者讨回公道。
我们很快带上记者证、录音笔等,直奔这个肉类加工企业而去。亮了记者证后,我们直接找到了他们总经理。建哥开门见山,说是报社接到了线索举报,然后道出了举报之事。当然,录音笔早就打开了。建哥新闻调查做惯了,有一整套的经验。
最后,总经理请我们坐坐,让他们办公室人员与我们沟通,说要私了。并准备了两个很厚的红包。
建哥和我都不为所动,坚拒不收。建哥给我使个眼色,我们就告辞走了。
对于后来的报道,我却为难了。因为这种负面报道,我们报社因“坚持正面报道为主”是不能报道的,再说不是发生在成都之事。如果发生在成都,我还可以写个内参,说不定还管些用。
但建哥所在是省上的行业类报社,对于此事大张旗鼓进行了报道。之后又进行了连续追踪报道,通过省上相关行业施压,这家肉类加工企业给供货者马上结清了货款。反正最终建哥为供货者彻底讨回了公道。
我非常佩服建哥的作为。建哥也不禁得意,还特意给我说,为啥子不能收红包,除了必须坚持正义之外,“春,你晓得不嘛,有些记者不坚守底线,以为掌握了对方的软肋,就狮子大开口讨要红包,有不少就因此遭了。在给大红包的同时,对方早已报了案,就有记者涉嫌敲诈给抓了!”
反正,自此后,建哥更是坚持着自己的新闻理想,为实现人生价值进行更多的新闻调查、卧底采访、监督报道,弄出了更多爆炸性新闻,也为更多底层人士讨回了公道。
但说实话,因为报社性质不同,建哥的这种新闻理想,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我能报道的新闻,基本上就不是负面的,甚至监督报道都很少。
2002年春节后,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不是工作上的,来自深圳。
是深圳的一个监狱来电,原来“小马哥”一伙因行骗,被捕入狱了。说是要见我一面。
我给部门请了个假后,便赶往了深圳。这所监狱很偏僻。
我作为了探视人员。见到“小马哥”时,他明显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更增添了一份沧桑感。
我们隔着个玻璃窗,“小马哥”用羞愧的眼神看着我。沉默半响他拿起了话筒,他其实早知道会有今天,“之前我一直挺挣扎的。那次送你去机场,你让我不再干这个了,我心里的挣扎感就更强了。但是,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接着,“小马哥”却长舒了一口气,说现在既然如此了,他心里反而有释然之感。他判了7年,因为算是团伙犯罪,算是较重吧。
我想鼓励他几句。“小马哥”却长话短说了,他说,只是还有一事没有放下,必须要我帮她完成。我忙让他快说,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完成。
“就是头次我给你提起的那个爱看《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女孩,你将她带回成都,她本来就是成都的。然后每个月给她些生活费,照看一下她。最好……最好是能永远照顾她!”
我与“小马哥”之间当然是不需要说客套话的。“小马哥”拜托完了我后,还交待了一句,“她的身世是很惨的,是个可怜的人。我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说不定你能给她带来一点快乐,春花!”
“你一定要有信心,别灰心,答应我!”我郑重地对小马哥说。“小马哥”点了点头。我也冲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向“小马哥”挥一挥手,算是承诺和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