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德知道和以贵想要说什么。
不等他把话说出来就直截了当地说：“那片地皮当时候征的时候既没有通过县社领导班子集体商议也没有走县社的手续，是吕鑫看好那片地皮。当时正是吕县长当县长，无论从城关镇还是村没有吕鑫说不上话办不了事的，那片地皮紧挨汽车站又在城区之内，地理位置没的说，我就同意了吕鑫的提议。那二十万按说是煤矿不应该向三产交纳的，但为了长远之计就让吕鑫从煤矿多向三产交来二十万的服务费，这笔钱就是用来买地的。没多久，吕鑫就以三产的名义征了下来。随着供销社的改制，三产在后来不得已被撤并，这块地皮就只好安静地躺在那儿。”
和以贵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问：“当时，你们把地拿到手以后就没有个具体规划吗？用它做什么？”
“实话说，当时候没有，吕鑫是想用作储煤场，我没有同意。我当时不想让吕鑫来主导这块地皮。”说到这里，吴成德觉得口干舌燥就慢腾腾地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我后来曾设想过盖一栋商业大楼，可又觉得资金有问题，以县社名义插手又不合适，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前一阵子我还在思考，如果县社的宿舍楼给职工顶了养老保险，接下来是不是再从这片地上想想办法为职工谋点福利，如果要安置现在所有的县社职工，那片地皮有点不够，起高楼可以都安置下来，可上面的审批过不了关，手续太复杂，包括土地也包括建筑。”说到这里，他又给和以贵添了点水说，“这样的话，我就做了另外打算，准备把他分给个人来各自盖房。”
“把地皮化整为零？”和以贵的表情有点大吃一惊。
吴成德看了他一眼：“对，不过不是县社全体现有职工，而是准备安排一下几个副主任，他们这几年跟上我也没有吃过多少偏饭，这次我想破个例。当然，我也在其中，还有吕鑫。每户必须按图纸来建，统一的小二楼模式，有前院后院，可以说就是小别墅模式。”
和以贵听着一时无言。
虽然吴成德是明显违规犯错，但其良苦用心不能不让人同情。
吴成德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把账薄交给你们的初衷，当然，吕鑫也不愿意，他比我还不愿意。交出去意味着什么，失去了美好的愿望，打碎了大家的别墅梦。”
和以贵突然又问：“你这样为你的班子成员规划，大家都知道吗？”
吴成德摇了摇头：“这种事不能明目张胆地张扬，属于暂时保密。不说其他，只要让职工们知道就会捅破天，到头来还是弄不成。”
两个人都低下头来喝着散发着浓郁清香的茶水，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和以贵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同情，显然不是。
为什么要同情他呢？
一个把心思花在小圈子里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
憎恨，也谈不上。
毕竟他还为着一部分人着想，一些和他搭伴为他效劳的人！
他的自私显露无疑，但他的顾及又让人嗟叹。
好久好久，吴成德缓缓抬起头来，眼光里没有半点顾虑和恍惚：“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我只是请你在汇报的时候不要提出我后面的设想，就说那片地还没有想好用途，或者是有个为职工建宿舍的打算。”
和以贵笑笑。
他为吴成德的坦诚感到欣慰：“我知道，只要没有写到纸上的都不为凭据，我会在审计报告中尽量措辞温和，能开脱的尽量去做。”
“谢谢老和，这我就知足了。老和，既然大家都以诚相待，我不得不对你说，我文化不深啊，没有你那大学文凭，不仅是文盲还是法盲。我原先想得都特别简单，根本没有想到会违规想到会违法，现在我才懵懵懂懂想到一些，可是已经晚了。”
和以贵望着黯然失神的吴成德，心中不由地涌起一股同情。
一个四十岁就走上县社主任领导岗位的弄潮儿，一个在改革大潮中叱咤风云的人物，竟然会这样无知，这样莽撞，这样单纯。让人同情，让人怜悯，而且让人失叹！
他能说什么呢？
安慰？似乎有些过早。
他只能轻轻地用手拍了拍吴成德的手背，所有的心情所有的言语都在不言中。
他走出了吴成德的办公室。
他要用心去斟酌那份离职审计报告。
他认为事实不容篡改，数字更不能变动，这不是压力不压力的问题，也不是县长不县长的问题，他猛然感到这是一种责任，以前从没有感觉到的感觉。
他的脚步很坚定且很踏实，尽管心情并不轻松。
吴成德的离任审计终于画上了句号，还有感叹号！
县长付子强亲自主持召开了关于吴成德在职履职情况以及离职审计情况的会议。
当然除了县常委外还有一个主角要登场，那就是和以贵。
付子强首先让和以贵将审计报告给参会人员每人散发了一份。
再由和以贵一项一项地将审计报告的内容依次开始陈述。
每陈述一项大家就议一项。
前几项基本问题不大，主要集中在后两项。
郭维同书记先让裴跃升发言，先听听大炮怎么响。
裴跃升也不推辞：“说彻底，通过这次审计对吴成德反映出两个突出问题嘛，其一就是不合理开支，其二就是未经报批，擅自征地。先说第一，这个问题可以说在现时代就是个常见问题，一个行政加业务的单位，方方面面的社会关系业务关系诸多复杂，按照国家政策来当然就会将手脚束缚住，没有了业务招待费哪里来的搞活经济，哪里来的做大买卖！那就只好什么也不要做了。第二，不能说吴成德擅自征地是对的，不过他征地的目的也是为其局部利益着想嘛，不管是将来盖商业楼房也好还是为职工修建宿舍也好，说彻底还是为了集体利益。出发点也合乎情理。我的意见是既往不咎下不为例，让吴成德这个改革大将继续到其他岗位发光发热。我的话完了，还请大家参考。”
“呵呵。”付子强冷笑了一下，“听裴县长这样说还要法律做什么？还要制度规章做什么？当摆设吗？”
裴跃升直了直腰还想说什么，被郭维同书记抬起手来制止了，然后把目光移向郑小立：“郑书记，你说说。”
“怎么说，对吴成德的审计已经时间不短了，按说早就应该结束了，可就是因为有人三番五次地举报才使得审计工作出现了不寻常的难度。特别是当有人把举报电话打到县长办公室的时候说明什么问题，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仇？今天当审计报告拿到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才恍然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下面的同志，特别是在单位当家非常不容易，又要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情交际生意往来，还要把持住上面规定的原则，把持住法律的底线，更重要的是还要兼顾到身边人的既得利益，可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怎么办？他们不得不在夹缝中去寻找出路。当然，他们也可以不必这样做，正如刚才裴县长说的那样，改革的事业谁来担谁来闯？经济还要不要发展，要想大步向前冲，他们就免不了要担风险，这就是事物的双重性。不过，我尽管是同情下面的同志工作不好做，但作为一个党培养多年的干部，站在一个共产党员的角度上说，对吴成德应该给予惩戒，但我同时也支持裴跃升县长的意见，支持让这位敢闯敢干的吴成德再能发光发热，为祖国的建设，为改革开放，为全县的经济发展而继续贡献出他的力量。请大家能在给这位同志定性时慎重考虑，发言完毕。”
短暂的沉静后爆发出一阵掌声。
这些迟到的掌声并不只是几声响亮的声音，而是代表了许多人对郑小立所发言论的赞同和支持。
轮到纪检委书记发言，这是位在检察院和纪检岗位上奉献了大半生的老干部，可以说，已经到了最后一班岗。
他听了裴跃升和郑小立的发言就觉得心中很纠结。
说实话，作为一个司法干部，法律和规章是党员干部率先垂范的首要标准。
他嗅到了一股强劲的人情俗理之风，这种风气不住地摇撼着法制的大树。
他不得不说几句：“不可否定，裴县长和郑书记说的都符合情理，但吴成德他不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们用什么样的秤盘来称量一个同志，特别是一个领导同志的过失，人情吗？世俗道理吗？我们党唯一的标准就是法律法规，是党的纪律，是人民的心！举报暂不论是出于什么角度和立场，只就吴成德隐瞒账薄继之拒绝拿出账薄这件事，我就觉得这个同志缺少一个党的领导干部最基本的素质和信念，诚然，改革需要有闯劲的事业家，但我们不能纵容任何一个视党纪国法如蚍蜉之壳的人，没有了纪律约束，没有了法制的规范，就算经济上十个台阶又有何益！同志们啊，这样是要亡党亡国的呀！”
突然传出几声清脆的掌声，打断了他的发言。
是付子强首先鼓掌。
接着就是郭维同书记鼓掌。
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鼓掌，就连裴跃升和郑小立也抬起手鼓起来。
稍息，郭维同书记对老纪检书记说：“王书记，那，您的建议是什么，在这方面纪检委的建议是最具主导最权威的建议。”
王书记看了看书记县长又看了看在座的各位略一思索：“我想，党内应该给予这位同志最严厉的纪律处分，不过，我也建议行政上能适当考虑实情——”
郑小立看着王书记，一听做出这样的建议，心中一根紧绷的线不免稍稍松弛开来。
这种松弛只是极其短暂的几秒钟，突然被一声洪亮的声音而大吃一惊。
“我不同意，王书记的后半句建议我反对。同志们，试想一个县社科级领导动辄就能随便违法违规挥霍二十万元，还竟然藐视国家规定制度私自征地，将个人权力凌驾于县社一级组织之上任意妄为随心所欲，隐匿地皮实情，用途不明。我假设一下，倘若无人站出来揭发举报，倘若我们不采取果断措施迫使吴成德、吕鑫拿出账薄，那块既已征得的地皮会不会将来归为己有？会不会独吞？同志们，这不是一点小问题，我们必须引起重视！”付子强激情洋溢地说。
郑小立一听有点坐不住。
听他这样说，吴成德非被判刑才罢。
直接插话怼道：“付县长，党纪国法我们都懂，您也不必在这里为我们上党课，对于你对吴成德和吕鑫的推测只是臆断而非实际，据我所知与审计组他们所说是一致的，吴成德是想把这块地征下来给职工修建宿舍。我还知道，由于这块地皮的性质是工商业用地，按照政策是不允许变通为住宅用地，手续办不下来吴成德只能暂且作罢，地皮也只好暂且先闲置在那里。我认为，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一项叫治病救人，我不敢跨越各位领导，只是做个小小建议，能不能不一棍子把这个人打死，让他多为社会再做一些有益的事？”
“对，郑书记说得对，我完全赞成这个观点！”裴跃升遥相呼应。
郭维同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观察着每个人，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
两个不同的意见，这其中既有法制观念也有人情道理，更有私心己念。
如何在风涛汹涌的骇浪中掌好舵把好向，对这位县社主任吴成德做出既合理又合法的处理决定，事关到党的威信也事关到惩前毖后的效应，还事关到树立在职干部尽心履职的热情。
既不能搞一味纵容也不能亵渎法律法规。
他权衡再三还是采取了一个迂回战略，在会上暂不做出任何决定。
会下进一步与几位进行了私谈交流，从中找到一条既符合法律法规又兼顾世情，既能不失班子团结和谐又能统一思想的最佳途径。
几个月后，随着天气的转冷，对吴成德的最后决定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做出了决断：经冯阳县常务委员会第十三次会议研究决定，撤销吴成德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一年。为弘扬冯阳县的正气扭转不法歪风，特以此为戒，下发到全县各个单位。
历时半年多的对吴成德的离职审计以及处理落下了帷幕。
一个县社主任就这样倒下了，在有些人的眼里是一种遗憾，在另一种人的眼里是一种畅快，而在个别人的眼里更多的是失意和怅惘。
当吴成德的违法事实在县社传开的时候有个别人在畅意的情形下不免还或多或少有点缺憾。
也许吴成德该判刑，那才叫痛快。
也许当时就不应该举报，毕竟吴成德在大伙不知情中还在想着为大伙建宿舍。
毕竟打到一个吴成德，说不定再来的新主任还不一定能比上吴成德。
不管怎样，吴成德这面旗是要被易帜的。
一切的是是非非，功功过过都将成为渐渐被人们淡忘的历史消失在滚滚东流的长河涛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