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迈开了第21步，来到她的床前，坐了下来。她是看不见女孩的，但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举起颤抖的双手。
女孩连忙将她的手握在手心，紧贴自己的脸，然后她轻轻拍了拍女孩的手背，似乎告诉女孩，她已经明白了。
她的发髻凌乱不堪，干瘪乌黑的脸上，圆溜的眼有些混浊不清，眉头皱了起来，嘴角动了动，由于掉光了牙齿而向里凹陷，如沟壑般深深的皱纹就像平静湖面投下一块大石头而荡开的水波纹般聚集在一起，欣慰得想要哭。
这一切，女孩都知道。
最终，她忍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们舒展开。
她仿佛凋零的花，飘散在落日的黄昏光影里。
想起那会，女孩准时到家，总是偷偷地从后面捂住她的双眼。而她总是拉着女孩的手，一脸宠爱：“乖女孩今个准时回来啦！”
而如今，女孩不需要从背后偷偷捂住她的双眼，她也已经看不清了。
“奶奶。”
听到女孩这样叫她，她很开心，想起身而坐。或许她在想，她的感觉是对的。是她的宝贝孙女来了。女孩扶着她靠在了背垫上。
“你这段时间都去哪了？”
“你的故乡。”
“哦，是么？变化很大吧，35年没回去了。”
“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纵横交错，热闹非凡。”
“好好享受你的时代。”她顿了顿，“娃儿，其实我骗过你。”
“什么时候？”
“说鬼的时候。”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学后。”
“那时我并没有看见过鬼。可是现在我却看见了。真得看见了。这次不会再骗你。”
“你说得，我都信。那他们长什么样？”
“他们分别穿着黑白长袍，带着高帽。其中一个还吐着长长的舌头。”
“那你怕吗？”
“怕。以前不怕，这次真得怕了。但我不是怕他们。”
“那是什么？”
“舍不得你。”
“你会一直都在。”
“傻孩子，别安慰我了。人难免一死，能看得见鬼的时候，那就是死定了。”她沉思片刻，“你说我这样该如何是好？”
“只要活着，就都是好的。”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这一睡下去，就不睁眼，多好。省得去连累儿孙们。每每想到这个，我心里也是难受得很。”
“怎么会呢？这本就是他们该做的。”
“你知道，我不想麻烦任何一个人，更不想自己成为一个麻烦。”
“不会的。”女孩想起她曾经一口气将水灌到肚子里那畅快的样子，“我去给你倒杯水。”
但她却摇了摇头。女孩也只好作罢。
“交朋友了吗？”
“还没。”
“你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她感到很遗憾，脸上的皱纹再次聚在一起，“帮我个忙好吗？”
“好。”
“我的头发有点乱。”
“好。”
“你会？”
“嗯。”
女孩拿着头梳帮她梳了起来。她一直盘起的那个麻花发髻，女孩从小就看会了。过会，女孩捧着她以往常用的立式大镜子放置她面前，她端详了很久，频频点头，似乎很满意。
“我知道你梳得比我还漂亮。”
女孩没有说话。
“孩子，还在吗？”
“嗯。”
“能帮我把衣柜里那套米色偏襟衫拿出来替我换上吗？”
“好。”
女孩取出衣衫，替她脱掉一件外衣，这才发现她的躯体就和干柴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只剩下一层皮裹着脆弱的骨头。
女孩瞬间一怔，眼泪簌簌往下落。但女孩咬紧嘴唇，坚持着不发出一丝声响。
女孩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哭。
“怎么了？”她见娃儿突然停住了。
女孩用手快速抹去眼泪，闭起双眼用力吞了吞口水，“没……没什么。”
紧接着悉悉索索得替她换好衣服，再次手捧大面镜置于她眼前，“奶奶，你看看这样可以吗？”
“其实我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我知道你会帮我捯饬地特别好。”她迟疑了会，
“你知道吗？我已经躺在这个房间的这张床上太久太久了。周围好安静。我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我一点也不害怕死亡。可我害怕心灵的孤独。它比死更可怕。”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你如果有时间，不要这么快离开，好吗？或者你需要离开的时候，跟我打声招呼，好吗？”
“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那就好。”她继续说道，“知道吗？你的终生大事恐怕是我唯一的遗憾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记住一句话，女孩子家千万不要给自己改嫁的机会。婚姻一辈子就一次，嫁人之前就要认准了。省得自己麻烦，还闹得个不开心的下场。
做人哪，自食其力重要，乐观开心重要。哪怕没有很多钱。不过，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倒霉，碰上一个短命鬼。一起白头偕老，多美好的事情。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再见到老头子了。
你知道吗？昨晚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他把我扛进门，直接掀了我的红盖头，跟真的似的。呵呵……这本来就是真的。”
“奶奶……对不起。”
“傻娃子，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你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奶奶……”
“如果活得太久就会占用儿孙的寿命的话，那我死得岂不也刚刚好？呵呵。”
看着不会被死神忽略太久的她，女孩趴在她的膝盖上，无声地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