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滚滚那点胆子,你喊她名字都能把她吓得到处躲,囊个可能有胆子去偷别个的饭?而且你是老师,你讲话是要负责任的!一个四岁的细娃儿,你讲偷你个人觉得合适吗?”
这些曾经拿来维护孩子,拿来反驳老师的话,如今都像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她脸上更红,抽得她心里如刀扎一样难受。
三姑妈性子当真是完全遗传沉檀祖父的。
在证据摆在面前,在事实已容不得辨别的情况下。
她当然不会抵赖。
三姑妈那涨红的脸低垂下去,像是上年纪人下垂的胸。
根本抬不起头来。
她讷讷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情急之下,手上红烧肉都差点端不稳。
屋里,三姑父的母亲,也在安安静静听着。
她上年纪了,耳朵很不好,许多话,未必听得清楚。
最起码三姑妈希望她一句都听不见。
但看她的表情,和不时看向自家儿媳的目光,那样鄙夷,那样不屑,想来是听懂了的。
三姑妈从未觉得自己有这样丢人时刻。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恨不得像脚底的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到地底下,见不得光,见不得人的地方,躲藏起来,逃过这样难堪的,公开处刑。
邻居还没放过三姑妈。
她还在说着一些,听起来像开玩笑,实则在人心窝子上戳的话。
“哎哟不是我说,你屋头那细娃儿,喂得是真的好,跟你屋头的猪儿一样,肥嘟嘟的,我家那妹娃儿,就是不肯吃饭,啥子都不喜欢吃,你囊个喂得娃儿,教我一哈噻,我学习学习……”
“你家那个吴滚滚,到我屋头来吃饭,说出来都笑人,一个几岁的细娃儿,比大人吃得还多,一蒸笼的叶儿粑,全给她一个人吃光了,吃光了还不够,还去拿第二个蒸笼的,我本来准备留到做夜饭的,都被她一个人吃光了……”
“你屋头要是经济困难,养不起三个娃儿,你可以跟我说嘛,我屋头虽然也不是那么有钱,给娃儿吃点饭,还是吃得起的……听说你大娃儿在住校,住校囊个贵,你都舍得,啷个这个娃儿不舍得呢?怕不是你亲生的吧……”
“听说娃儿送来那天,是个女的送过来的,那是你屋头是哪个哦?怕不是二子在外头胡搞乱搞哦……我跟你说,我们做女人的,就是要温柔一点,你性格就是太要强了,事事都把男的管到起,管得严了,外头有那些贱女人,福狸精啊,就喜欢勾引这些男人……”
邻居说到后面,完全是胡说八道了。
心里的猜测,村里的流言,各种小道消息,全被邻居混杂在一起,通通说了出来。
反正此际邻居占着理,任说破天去,三姑妈也很难反驳一句。
再说,沉檀本就是超生过来躲祸的,也是亲生爸妈都不要的孩子,别人说话再难听,他们也只得受着。
就像那些被骂野种的孤儿。
骂的话再难听,再不堪入耳,也没法子。
没有父母遮蔽风雨,没有安稳的窝巢,便是鸟儿,都会受到欺凌。
何况更为险恶的人心。
三姑妈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把红烧肉送到婆婆屋里桌上的。
她只记得,婆婆很是嫌弃,把那碗烧得甜咸正好的肉,挥到了地上。
怕浪费食物,她又蹲下身去,把那些沾了灰的肉块,拿手擦了又擦,而后塞进嘴里。
明明很好吃的红烧肉,她只能吃到久未扫洒的屋子尘灰气味。
怕碗的碎片割破老人的脚,她又把那些大的碎片,一一拾起来,丢到外头的院墙处,当做垃圾处理。
至于碎碗渣滓,她拿笤帚,扫了好些遍。
最后一声不吭回到自己家,把自己关进房中,嚎啕大哭起来。
有时很不管不顾,只排解自己心中抑郁,哭声震天。
有时又怕路人听见,窥出自己过得不如意,刻意压低哭声,发出呜咽梗痛。
但情绪是压制不住的。
即便她是大人。
但内心也总有个未曾死去的孩子。
所以她大声哭一会儿,又换做低声泣,如此反复,直到睡过去。
当天夜里,三姑父和孩子们回来,发现冷锅冷灶。
没有饭吃,没有热水洗脸洗脚。
沉檀全不知这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她只是习惯性躲进了和表姐的屋子。
至于表姐,她性子洒脱,知道父母定不会饿着自己,便和沉檀一起写作业去了。
当然,是真写作业,还是玩耍,那就看二人当天兴致如何了。
三姑父却不。
他虽性子软弱一些,但某些时候,还是带着传统的大男子主义。
顾不得反常是否有异,他推开卧室门,见女人躺在床上装睡,便很不满意问:“烧饭的,今天没得夜饭吃啊?”
为什么说是装睡呢?
因为三姑父作为三姑妈枕边人,是很清楚三姑妈习惯的。
若三姑妈真睡着,那定是头发散乱滚落面上全是。
毕竟自然卷,睡相再好,也管不住头发乱跑。
可现在,三姑妈躺床上,头发老老实实被理在两头。
这不是装睡,那是什么?
三姑妈作为家庭主妇,耳朵是很机警的。
从孩子们叽叽喳喳回来那刻起,她就醒了。
只是醒来,不愿起来。
她现在不太愿意看到自己这一大家子人。
总觉得这些人,都是来讨债的。
三姑妈自问,在家里一应事物,包括对亲戚朋友,都是做的很好的,挑不出闲话来的。
就如同沉檀祖父教育那般。
对客人,很是客气周到。
什么礼节都不曾落下。
不说多好,但总不至于太坏,落人口实。
像今日这般羞辱,她真是很久没有听过了。
一个人做过再多好事,受过再多赞誉,一旦有今日这么一遭,便像是把她从前千般好,尽数否定一般。
说是心里的天塌下来了,也不为过。
所以三姑妈没有烧夜饭,也没有起身。
她的天塌了,总得先修补起来才是。
可谁会来补呢?
指望三姑父吗?
他只知道赢钱,哪里晓得女人间的龌龊?
指望沉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