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如伊人指甲涂旧的蔻丹,红得凝固,又美得惹人欲泣。
不是凄艳的红颜泪,有泪晶莹流动的特质,却是血。
一片陈年的血,静静地,在古雅精致的杯中,无波无纹,良久良久。
一只几近透明的手,轻握盛血的杯,脸上,一分为二的诡笑像梦痕般荡漾开来。
一分为二,物是人非。
一半是久陷惆怅的人,一半是爬出老坟已濒临散架的枯骨。
没有人敢妄自正视,因为杯倾而坠的一缕鲜血,因为唇勾而起的一丝空虚。
因为这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活生生的男子。
一个有爱却仍紧咬底线不疯不狂的异类。
你是否也随我未干还湿的笔墨一点一点看清了他?
看清了吗?
模糊更难描,一种潦草任意的表情,早已生发于眉宇间微皱的一片慵懒。
以及他眼角流落的一丝神韵,是凄迷。
也许,你我都真的看清了,看清危不危险?
有时局外人比局中人更易遭受嗜血狂魔的伤害。
远离?
逃匿?
何去何从?
在他身旁,顿显惨昏的灯光,正警告我们,要尽早平下心静下气。
嘘——
XXX
天字一号,当然不在蔚蓝的长空上,但若进入房中凭窗远眺,却仿佛离林梢皎洁宁静的一轮皓月最近,近而亲切,真实到令人胆寒的一种亲切,已与陌生的天地相融。
门没有闭紧,与铁万雄所处的地字一号一样平和地半掩着,留出一道纤如柳眉的缝隙,此时突然呈现两条人影,鬼魂般若有若无。
桌畔的南宫血一时莞尔,情不自禁,抑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淡淡的解脱。
他半张有血有肉的俊脸在灯下看来,就像一条鱼游了一圈后身上鳞甲在逐渐散发一片迷茫的光。
他半张脸熠熠生辉,镌刻着永恒的冷傲。
他另半张枯骨嶙峋的脸在烛光照不到的一处阴影里看来,却活似一条狡黠凶残的毒蛇正自日夜不眠不休地与你做着苍白无味的死亡游戏。
这种游戏,迷失你的心志,你不得不做。
门乍开又虚掩,就像困乏的人被冷风惊动却只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继续沉入梦乡。
铁万雄带着冯川来此,没有礼貌性地叩门,直接迈足进去,但毫不显得唐突。
在他们推门而进的片刻,夜风连一丝也未侥幸跟来,月光更是有所退缩。
那片刻,就像颠倒了黑白,模糊了是非,冯川顿觉惶然。
原来铁万雄要带他来的地方,正是天字一号。
原来铁万雄要带他见的人,正是那个晨时日上三竿仍不起床出门的“大懒汉”。
他什么都没想到,但令他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所谓的“大懒汉”竟会有如此瘆人的一副尊容。
一半血肉健全,一半却是骷髅。
他还不知这个噩梦般令人一眼就悚然失色的男子,名叫南宫血,但目光已不由自主顺着这个人的怪脸往下,很快看见那双透明如鱼卵的手,以及手中那杯腥气逼人的鲜红液体。
他看见了,也嗅到了,那液体分明就是血。
是畜生的血,还是人血?
人这样喝畜生的血已是非常怪异,若是喝人血,岂不更可怕?
因这个人有那副尊容,他情不自禁地把那血认定是人血。
只有人血才值得魔鬼斟在杯中细细品味。
自命胆大的他,不知不觉,也生满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股不可抗拒的寒意从脚底直透头顶,每寸皮肤下都弥漫开森森的死气。
第一次,他恐惧得如堕地狱,不知所措,思绪混乱。
杯中血倾注进那人嘴里,他只觉那些血正是从他身上抽去的。
那人咽喉汩汩作响,对鲜血的味道非常满足,他只觉自己身上的血都被吸干了。
他手软脚软,几欲跌倒。
他暗自振作,稳定心神,手脚虽不再发软,全身却僵硬如尸,难以随意动弹。
可恶的感觉,可怜的人,可怕的血线断了,滴滴答答,将现实扯长拉薄,无力回天。
空杯落桌,声如心碎。
灯光惨淡的映照下,那人又是一次残缺的莞尔。
莞尔中,透出一种比铁万雄更深邃而厚重的美。
丑的极致是可怕,可怕被诗化,就成了极致的美。
美本不存在固定的意义。
世间最美的那些事物,通常都是最没意义。
人要带着毫无意义的眼光去看,才可欣赏到美中真谛。
XXX
铁万雄也在平静莞尔,他含笑的模样仿若不腐的泉水,只因时朦时胧,故而永不破碎消逝。
柔美脱俗的浅浅笑靥,正好与南宫血善恶不明的笑纹相映成趣。
他们两人的表情在笑意的渲染下竟是一般神韵,如一胎双生。
月仍高悬窗外,可惜这个房间始终窗扇紧闭窗帘低垂,无法真切地继续感知月色的洁净、长夜的清幽。
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窗外漾来淅淅沥沥如飞细雨的落叶声。
叶落在仲秋,春天本不是叶落的季节,一切欣欣向荣生机盎然,昨年残留的老叶已不得不脱离枝头,为新抽的绿芽腾出可供其茁壮茂盛的空间与营养。
铁万雄进门后,就像进了自己的家,绝不拘礼,不等主人说话就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仍和他在自己房中那样靠近窗户。
他细心地倾听窗外淅淅沥沥的落叶声,自己的内心仿佛也飞起了小雨。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总能第一时间完美呈现自己的那份诗情画意。
南宫血凝注他半晌,非常满意甚至也不免羡慕于他的诗情画意。
但南宫血自己也有一份诗情画意,也是独一无二,旷古绝今,令人一瞥便由衷惊艳。
他的诗情画意都在杯中,晶莹的杯子,鲜红的血液。
他饮尽了最后一滴血,抬起几近透明的手轻而静地抹净嘴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姿态看来也和铁万雄同样优雅。
冯川忍不住又心生战栗。
他没有请冯川坐下,冯川僵直地站着,只觉自己的背脊正压着一块重石,非常艰难痛苦,随时都可能清脆地折断。
冯川的意志也濒临崩溃。
他就像一个披枷带锁上堂受审的囚徒,无心无力为自己的累累负罪多加辩白。
一向豪迈直爽的他,竟变得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铁万雄手中的折扇忽又啪地收拢,展颜柔声道:“冯镖头,给你引见,这位便是江湖中久享盛名的南宫血。”
南宫血笑道:“冯镖头气宇轩昂,独当一面,是萧局主最为亲信的伙伴,在下早已听过您许多辉煌事迹,深为仰慕。今宵有幸得见真容,相形见绌之下,着实汗颜。”
他言语得体,颇显礼貌,但声音却冰冷残酷,充满不屑,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自己仰慕的人,而是一只可以随便捏死的蚂蚁。
冯川此时心神凌乱,迷迷糊糊,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只是表情呆滞,渐渐头晕目眩。
铁万雄已在煞有介事地对南宫血道:“南宫兄,今宵我给你创造了一睹冯镖头风采的绝佳机会,你总该诚心诚意地回馈我一下。”
南宫血冷哼道:“我答应你,这次的这杯羹,我只要三成,足足七成都是你的,你还贪图什么?”
铁万雄笑道:“好,三七分成,这买卖不亏,我就知道与你合作,早晚要飞黄腾达。”
南宫血道:“那咱们以后多合作。”
铁万雄道:“当然得多合作,你一朝不是我的伙伴,我总难免提心吊胆,生怕你不知不觉做了我的对头。”
南宫血冷笑:“你的疑心病可真不小。”
铁万雄悠悠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字。”
南宫血饶有兴趣道:“什么字?”
铁万雄凝注着已站得摇晃不稳的冯川,轻笑道:“倒。”
这个字音落,冯川应声倒下。
南宫血露出赞许之色,笑道:“他这样听话,配合得刚刚好。”
铁万雄道:“只因他醉了。”
南宫血道:“月神?”
铁万雄道:“月神的醉意姗姗来迟,却从不令人失望,他一进你的门,已醉得一塌糊涂、一触即溃、一败涂地。”
南宫血道:“不愧是独一无二的月神,所发出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力量。”
铁万雄道:“月神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时候该醉了,它就让你在什么时候醉倒。”
南宫血道:“什么时候不该醉,无论你喝多少,也像平常喝水一样?”
铁万雄道:“正是。”
南宫血道:“你喝了么?”
铁万雄点头:“我喝得虽不比冯川多,却也不算少。”
南宫血讶然:“但你还这么清醒,难道是因你还没到该醉的时候?”
铁万雄冷笑:“那种时候永远到不了的。”
南宫血道:“你确信?”
铁万雄道:“我告诉你月神真正的妙处,你就和我一样确信了。”
南宫血道:“好,你说。”
铁万雄悠悠道:“什么人该醉,什么人不该醉,它也分得最清。它不是一般的酒,它和你我都是有生命有灵魂有思想的,它的判断如它的力量,从不让人失望。”
南宫血难以置信,这些话听来本就像无稽之谈。
铁万雄的表情却突显郑重,声音透着几多感慨:“它本是一坛红颜泪,出自红颜悲,红颜遗落的妒忌,也长久烙印在味道里。”
南宫血听得也不禁软了心肠,叹息道:“所以它判断出该醉的是冯川,不该醉的是你。”
铁万雄冷冷道:“不该死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