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老兵:
你好。
这是我近期收到的一张志愿表。
姓名:陈小枫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90年6月
年龄:26 性格:内向 爱好:长跑、绘画、健身
职业:健身教练 家庭情况:单亲 是否出于自愿:是
捐献原因:与其苦苦等待死亡的降临,不如坦然接受。(捐献者的原话)
签名:陈小枫(家属代签)
陈小枫是因为拯救过马路的小孩而不幸被一辆货车撞成重伤,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向离世的他说声谢谢,若不是他大发善心萌发捐献器官的念头,说不定,我这一辈子都活在黑暗中。
除了志愿表,还有一些上学时的照片,它们放在屋子最边上的角落。
第一张是集体留念的合影,下面标着一排小字:
红叶中学初二A14班。
奇怪的是,里面居然有我,还有青涩的少男少女。再就是几张奇异的面孔。有个戴着道夫帽的学生双手插在怀里,他很不屑地看着镜头;另一位学生把手搭在道夫帽的肩上,顽皮地努着嘴。
第二张是冬日里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一排课桌上,我站在教室中间,黑板上写着‘自由活动’几个楷体字,而我却在漫无目的寻找着什么。
真不知道是哪个喜欢搞怪的家伙按下快门偷拍下来的。
最后一张是一个男孩的背影。
他站在画板前,手拿着铅笔,画纸上画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绿草。
究竟是怎么回事?画画的那个人是谁?偷偷给我拍照的那个人又是谁?
这是白天发生的事。
吃过晚饭,雪变小了,雄子拿着雪橇在银杏树下堆雪人。
他这样做,无非是试图让我恢复些记忆什么的。
而穿着蔷薇色睡衣的我突然想起,这雪已经下了半个月之久。
两天后,我再次去了小树林那边的池塘,雄子气喘吁吁的拿了一样东西朝我走来。
据说是上次那个拿志愿表的女人寄过来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蝉的标本。
我想到爷爷的秘密文字,上面也提到了夏蝉。
该不会是巧合吧?
我继续朝前走,不时低头看着脚下的冰面,待回过神时,发现周围的树林结成了冰条,而手里默默不动的蝉正缓缓抖动着双翼,它摇着头,像在伸懒腰,然后扭头看了我一眼,挣破黏住它的胶水,慢慢从粘板纸上飞了起来。
它飞呀飞,时光像是发生了位移。它停在一棵榉树上发出嗞嗞嗞的鸣叫声,而我,刚刚还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现在却出现在二楼教室的正中央。
我挪着小步子,门口贴着A14班的铁牌子。
窗外是懒懒的阳光洒在我蓝白相间的校服上。
就在今早,我放在抽屉里的油画入门读本不见了。下午三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操场和图书室了,除了我。
十有八九是不可能了。红叶中学的A14班,是全校出了名的搞怪班,谁不知道这班里藏着爱揪女生吊带和长辫子、逃课翻墙外出,甚至调 戏刚来报道女老师的坏小子。
我也不例外。因为是哑巴和瞎子,我的情况跟你新兵三个月的时候很像,不受欢迎也就罢了,还处处遭受冷落,比如,班里的同学都不愿意跟我做同桌,他们认为,跟一个瞎子和哑巴坐在一起有伤他们的自尊。
所以,班主任给了我特殊的待遇,除了学校正常的上课外,其它课外活动和午操都可以不参加。
我回到教室中央,想必,除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人了。
我正想着,背后传来一阵冷笑。一扭头,是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染着黄发叼着烟的坏小子,更可恶的是,趁我不注意,卡擦一声,我被它身后的老式相机给偷拍了下来。
是他。
我记起来了。他就是哲子——初二集体照里站在最后一排戴着道夫帽的那个人,父亲是小镇的镇长,母亲是当地有名的房地产商,他才是班里搞怪的始作俑者。
“相信这会是史上最有才华的摄影师。”站在他旁边吹嘘拍马的叫家勇。他毫不客气的翻开画本的第一页,用一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读道:“未来,我未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我渴望有一间贴近大自然的工作室,这样的话,我就能看到树林的那片山坡,到了夏天,还能听到山谷风的声音……”
不经意间,画本里掉出我收藏已久的银杏叶。
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把我写在画本上的理想念了出来。
今天碰到他们两个地痞流氓要倒大霉了!
我站在原地,颤抖的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铅笔,我试着在想,如果班里没有举行自由活动,如果不是我一个人呆在班里,他们也不会盯上我。
当然,又或许是他们一大早趁我不在,故意把东西 藏起来呢?
哲子笑嘻嘻地朝我走来,虽然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我也做了最终反抗的准备。
突然,我头皮一麻,感觉脑后像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疼痛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又传来咆哮声。
“反抗呀,看你还敢怎么反抗?”原来是家勇。他跑到我后面把我的头发给揪了起来。
“来,眼睛看这,我保证会让你终身难忘的。”哲子举起相机,一脸的滑稽。
慌乱中,我用手捂着脸,脑子里忽然想到讲台上曾经出现过的一张张奇形怪状的照片。有的是趴在桌上睡觉流口水,有的是揉着鼻子擦眼泪;当然,还有不少男生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有的耳朵上不情愿的插着两根烟……
虽然大家心里对他们俩都有怨气,但也无可奈何。每次见了他们,都像老鼠见了猫。
“别傻了,还真的想奋力反抗吗?”
“差点忘了,她可是不会说话的哑巴,没必要跟一个哑巴较劲。”
说着,家勇猛地将我的手拉起来。
我用尽全力准备呐喊,可我差点忘了,我是哑巴,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而此时,窗外的蝉开始嗞嗞嗞的叫了起来。最开始是一只,接着,像敲锣打鼓一样,两只,三只,四只,叫个没完没了。
再接着,就是门口传来敲门声,手指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俩家伙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门口,我趁机跑到靠着讲台的讲桌上。
我看到了他。一个穿着邋里邋遢的少年腋下夹着一本书,带着小步子警觉地走了进来。
他是我的同桌,初二开学转校来此,据说是听力有问题,但也不完全是聋子。所以也被列入所谓的“残疾人”的范畴。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平日也不多爱管闲事,跟他说话的人更少。在没来学校之前,有传闻说他拿过匕首杀过人,却也享受着跟我一样的待遇——除了正常上课外,其他活动都是自由时间。
他的到来惹怒了那两个家伙。
“没看到我们在干正事吗?”家勇用手指着他,一脸的不爽。
他放下手里的课本,没说话。
“算了,他只是个聋子,不是正常人,千万别跟不正常的人打交道。”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感到意外。
他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家伙朝地上碎了一口。
“他妈的。”哲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
这是约架的手势,通常都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战斗。
我快步冲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楼下的操场传来同学们欢呼的声音,他们有的在玩跳远,有的在练习踢足球,也有的坐在树下乘凉。没过多久,我看见我的同桌从教学楼后面那块隐蔽的草坪里走了出来。
他左手捂着脸,接着被带进了对面楼房的教务处。
暑假前一个星期,我和他都辍学了。辍学前,他住了院。原因是腿部骨折,那俩家伙的头上也缠上了绷带。至于我,早就对红叶小镇这个经常发生偷盗和没有安全的地方充满了厌恶。
八月的某天早上,我背着画板走上山坡那边的小树林,林子里虽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我把手伸向天空,透过指缝间的亮光,发现巷尾小镇的天蓝的出奇。
这时,迎面的乡间小路驶来一辆自行车。
一个理着短发、穿着米格子衣的男生从我眼前经过。
骑了三步路,他回头对我浅浅一笑,左半边脸上还留着淤青,蹬的一下,林子里只剩下他的背影。
我瞪着大眼睛,差点没认出他来。两个多月未见,他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之前邋里邋遢的,留着浓密的胡须也不见了。
可是,那天他为什么要帮我?为了一个不该帮助的人而导致辍学,值得吗?
或许是因为我和他都是残疾人的缘故,两人更应该同病相怜吧。
三天后,木子老师拿出一张报纸和照片递给了我。
“这是近期的新闻。”照片是上次哲子拍的。我站在教室中间,身后是阳光,采光度和拍摄角度看上去都很自然。
至于报纸,说的是一起猥亵事件。
沉默内向的十七岁少年在卫生间被猥亵,自称心甘情愿
本月15日星期五下午十六时三十分,离巷尾五公里外的春叶中学内发生一起猥亵事件。据当事人高某(17岁)介绍,受害人刘某(17岁)被李某三名同学强行绑至卫生间,而后对其进行猥亵。刘某在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并没有发出激烈地求救声,而是心甘情愿表示妥协。
校方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调查。调查表示,李某三名同学仅仅只是出于好玩才向刘某开了个玩笑。但此事影响恶劣。校方决定,对相关违规违纪的三名学生进行严重警告处分,并做好将刘某送往精神病院的准备。
——《春叶日报》 2005年10月15日
拿同学的肉体来满足性欲需求,构成犯罪吗?
这真的是玩笑吗?
猥亵、性侵、恶作剧,拿同学的肉体来满足性欲需求,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太大了吧。
警方对此事进行了全面调查。根据当事人和校方的说法,三名肇事的学生年龄均不满十八岁。根据相关法律,不构成犯罪,但已送至未成年看守所看守一个月。
不过,刘某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这仍是个谜。
——《春叶日报》 2005年10月15日 评论版
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哲子那家伙对男生感兴趣,现在看来,当时辍学还是个正确的选择。
一直到冬季十二月的某天早上,我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他。
“还给你。”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笑着对我说。
原来是我的绘画读本。
“对了,中午有时间吗?我找了个好地方,据说那里可以放风筝。”
我犹豫着,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就走了。
暖暖的太阳光照在池面上,我站在池塘中央,耳边传来略带寒气的风吹着树叶抖动的声音。
他举着一只风筝朝我走来。
“玄子,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向我招手,一只雄鹰摇曳在空中。
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拄着他精心为我准备的木头拐杖,一边敲打着池面,一边感到欣喜。
可高兴过头的我忽略了今天有大太阳,结果,吧嗒一声,冰层裂了,我来不及闪躲,就掉进了冰窟窿里。
我的身体开始下沉,脑袋、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四肢,都渐渐失去了知觉。隐约中,我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我,还有一对有力的臂膀托着我的身体,一股暖流注进了我的血液。
我的身体像风一样飘了起来。
我想,我们应该在哪见过?他侧在我耳边对我说道。
我皱起眉头,心突然紧了一下。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又向我说了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事。他说,他从来就没见过他的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养大的,正因为如此,每当同学和老师谈论到父亲这个话题时,起初他会尝试着跟他们辩解,渐渐地,他学会了装聋作哑,这大概就是他平日不爱说话才被当成聋子的原因吧。
是幻想吗?还是在做梦。
现实告诉我,这是中午放风筝前他对我说的话。当时,我们并排走在冰面上。
我醒了。
窗外依然下着雪,木子端着一碗热姜汤走了进来。
他跟我说,我已经躺了三天两夜。待身体好些后,我和那家伙沿着池塘的路边慢慢开始散步。
他带我去他家参观了一道自然风景线,那里的墙沿上爬满了红绿交加的爬山虎。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贴着我的耳朵说道。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浅浅的琥珀色,眼神清澈干净。他离我越来越近,包括他的呼吸,就在他的鼻梁马上挨到我的鼻子时,我已经感受到贴在嘴边的唇了。
我促不及防的推开他,嘴边却留下了一股天然的绿草香。
我们都没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任由脚下的雪嘎吱嘎吱的响,穿过树林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一只蝉,一只夏蝉的标本。
我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系在他身上,后来听说他要搬家离开,为了不让自己难过,我又把蝉送给了他。
……
回到结冰的池面上,手里的蝉静静地趴在那儿,我抬起头,空中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
如果这真是爷爷在艺术院校的秘密的话,我想,它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单单是秘密那样简单了。它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也解开了我梦里的谜团。
至于你说的陈枫就是我认识的陈小枫吧。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那个捐献眼睛给我的人,或许是为了怀念某段时光,他才把名字改成陈枫的吧。
至于你,我想,你就是那个写新闻报道稿的人吧。虽然未曾谋面,但脑子里对你的记忆始终都在,你和那家伙一起上戈壁滩,一起出板报,一起挨骂,一起去澡堂子里搓澡。
那些过去和遗忘的,一直都在。
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