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阴沉沉的,窗外几朵乌云正凝视着屋内的一切。
木子焦虑地站在走廊上,“拜托了。”他对主治医生黑油说道。
黑油拍了拍他的肩膀,戴着手套,朝手术室走去。
玄子躺在病床上,满脸的焦虑。
“请放心,很快就会好的。”黑油安慰道。
果然,手术很成功。取下纱布的第一时间,玄子就看到了窗外飘飞的叶子,此时已接近深秋,她伸出右手,叶子落入手掌,她嫣然一笑,将它握在手心。再张开手,叶子像时光一样随风 流逝。
她转过身,床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门口是一个简服男子,还有一个留着长发,一脸稚气的中学生。
黑油、木子、雄子,玄子好奇地看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她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天空、大地、树木、丛林、沙漠,秋风、落叶、布谷鸟、银杏树,还有更多未知的事。
她站在窗前,回想起一年前所发生的事,耳边响起沙沙的微风。接着,她打开了对方寄来的信。
玄子:
你好。
说到陈枫那家伙,那可是八年前的事了。
八年,似乎很漫长,但又像停留在昨天。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想来想去,还是从几天前的晚上吧。
那晚,时间刚好在十点左右,我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熄灯号,仅仅只是熄灯号而已,可对于退伍老兵的我感到很奇妙,就像悦耳的口风琴。
于是,我穿了拖鞋,从房间走出,当我走到院子正中间时,我看到了发出熄灯号的地方,原来它就在我们山舍对面。
那是一个独立的作战部队。
我那时还在想,要是能再次回到部队生活,那该有多好。
然而,正当我踏上台阶,准备回房时,却发现房间旁边的木瓜树上挂着一盏橘黄色的灯,那盏我从来都没见过的灯。
我走过去,灯成了一条木门。
推开门,门口是放报纸的报架,中间竖着两个铁皮柜子,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迷彩周刊,地上立着一块大黑板,上面喷着醒目的标题:凝神聚齐打基础,提高标准抓落实。
窗外是单杠训练场和百米跑道。
似曾相识的场景。
接着是轻快的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了过来。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狠狠挨了一拳。
是他。留着子弹头,打响五指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什么情况?这段时间你是消失了吗,还是躲在哪儿享艳 福了?还有,你看看你的头发,长的跟贼一样,该理发了。”说完,他又给了我一个狠狠的见面礼。
我捂着胸,脑子里突然记起这是连队图书室,我又一次回到了部队。
真是奇怪。
下了连门口的台阶,我和他并排走在营区的柏油路上,迎面而来的是背着挎包,拎着拖鞋的战友。他们是一群人,一拨接着一拨。头顶是一轮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没过多久,它躲进了云层,若隐若现,干燥的风也开始吹在我们脸上,我隐约闻到了空中苜蓿的芒草香。
没猜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周六,整个营区的人只有在今天才会组织洗澡活动。
被一个烫着西式卷发、画着浓妆,左脸长着一颗黑痣的女人用推子把头推成平头后,我跟着他飞快地冲进了澡堂子。
他三两下就脱了个精光,就连浅绿色的四脚军用内 裤也没落下。
他光着白屁股像兔子一样朝浴室跑了进去。
我迟疑着,脱 衣室袭来一股刺鼻的汗臭味。
“嘿,快进来呀,柜子前面那个脱袜子的磨叽鬼。”
他挥着满手的泡沫冲我喊道。
我光着身子,慢条斯理的走进澡堂子。
里面弥漫着朦胧的水气,浴霸下面全都是光着身子的战友。一个、两个、三个、十个,十五个、二十个,三十个。胸肌,手臂,屁股,妞妞(生殖器官),老的,少的,有胡子的,没绒毛的,义务兵,士官,军官,他们当中,最小的十七,最大的三十五,但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出头。二十出头,那好呀,年轻,血气方刚,无所畏惧,那年轻,带着对明天的希望和期待。
“想什么呢?”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啪”的一下,一块搓澡巾打在我背上,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疼。”我回头大喊,看到了他右脐边上被针缝好的疤痕。
可那根本不管用。欢呼和呐喊声覆盖了我的惨叫。澡堂子里的战友都在为一个星期洗一次澡而感到亢奋呢。
我在他们‘鬼哭狼嚎’的欢呼声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我的第一任新兵指导员,他卸去了大学生的近视眼镜,正闭着眼享受着搓背的乐趣呢。
还有爱咋呼的连长,他哼着家乡的小调,很久都没听见他那绕口而又难听的歌声了。
那不是翔子吗?
他一个人躲在最里测靠着天窗的浴霸下,脸朝里,撅着屁股,就连洗澡都那么拘谨。
等等,还有凯子、风子、伟子、小威、铁牛、这些面孔越来越熟悉了。他们纷纷朝着我看,脸上露出憨态的笑。
汗臭味、脚臭味、狐臭味、男人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呸呸呸,统统都洗掉。
……
我和他回到了图书室。
一盏老式的白炽灯亮着耀眼的光。
荣誉室内传来熟悉的歌声。我细细一听,像是军营民谣系列类,没错,是《列兵的柔软时光》。
“今晚要出一期关于‘战斗精神’的板报,老规矩,你写字,我画画,字写完提前跟我吱个声,OK?”说完,他靠在窗下的暖气片上,端着一本漫画书看了起来。
待我把‘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泪字用刀片刻完,楼道里有脚步声走来。
估计是哨兵提前叫哨吧。
我揉了揉眼睛,有点花。
接着,身后像是有人推门,夏日的风像开水一样滚烫。
我没注意,脑子里全都是粉笔沫子喷的标题:红的‘流血’、绿的‘流汗’、蓝的‘不流泪’。这家伙也不来帮我一把,只顾着看书,像是上瘾了。
我闻到了烟味。
猛一回头,是他。天呐,是中尉军官老马。
他戴着军帽,手里夹着一根快抽完的烟,圆乎乎的脸上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神情有些不大对劲。
“书拿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杀了进来。
那家伙顿时凛然。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怪我,老马来了怎么不提醒他。
“板报的速度要加快,标准也不能比上次低。”老马接过书,食指在半空中停了几下,然后插进了裤兜。
板报连夜出完后,陈枫被老马罚抄条令,原因是:在公众场合看不健康的漫画,还有他不穿内 裤裸睡的事,也被发现了。
而我,因为警惕性不高,胸口连挨五拳。
我干咳了几声,试着想回击,可我自知斗不过他。胸口胀痛的迹象表明,那并不是梦。
……
回到班里,盖了军被,睡到半夜,天突然飘起了雪花。我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冬天,每年的这个季节,北方的气温都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
我冻醒了,接着被裹着棉大衣的战友叫起来站哨。
一路上,寒风刺骨,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上了哨位,就听见打着手电的哨兵问战斗口令。他们双脚跺着地,手裹进袖筒,头顶的雷锋帽盖着耳朵,浑身冻得直哆嗦。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另一个拖拖拉拉的哨兵才缓缓赶来,他抖了抖肩上的雪,原来是陈枫。
真是奇怪,哨本上明明写的不是他的名字,估计是哪个老兵私自换哨了吧,他竟干一些打擦边球的事。
虽然浑身上下包的跟粽子一样:两件棉大衣、两条棉裤和一双棉鞋,可这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打了几个哈欠,身体也开始打哆嗦。他戴着皮手套往兜里一插,头垂得低低的。
我没说他私自换哨的事,他估计还在为上次图书室那件事在心里怪罪我,怪我没有帮他把门守好。
与此同时,我的眼皮有些沉,开始不听使唤了。接着,人慢慢失去了知觉。
突然,‘啪’的一声,我的后背惊出了冷汗。
这家伙竟然搂着我的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
肩膀很痛,有点像针扎。
“喂,你这家伙是怎么了?”我抖了抖肩。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愣是给了我一拳。不过,拳头的力度不大,只是有气无力的捶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喂,快起来,有人过来检查了。”
他用手捂住左边的腮帮子,嘴里发出几句呻 吟声。墙外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左脸像柿子饼一样鼓得圆圆的。
难道,是失恋了吗?据我所知,十九岁的他还没有女朋友呢?我明白了,是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的头来回在我的肩膀蠕动,接着又是小声地抽泣声。
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牙疼吗,虽然有句话叫‘牙疼不是病,要的是命。’也不至于那么夸张。
我提醒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真相告诉我,没错,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出于安慰,我拍了拍他的肩,拇指挨到了他的肩章。一副软软的肩章,一拐,两拐,是上等兵军衔。我摸着它,手冰凉冰凉的。
接着是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额头。
“陈枫,陈枫,快醒醒。”
一秒,两秒,三秒,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陈枫也不见了。
营房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白的刺眼,白的让人留恋。
……
我站在营房的楼顶,手里举着相机,柏油路上几个哨兵正摆着双臂,大步大步的走向哨楼。
‘咔’的一下,这冬日的雪景被我记录在相机里。
突然,我感到营房在晃动,雪在下沉,世界发生了巨大的转动。我站在空空的楼道,图书室、书架、哨楼、战友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正在离我而去。我试图用手去抓他们,哪怕是握住他们有温度的手指,可是,可是,我抓住的不过是空气,他们像雾都里的幻影一样离我越来越远。
我醒了,眼睛湿润了。
原来是一场梦。
思虑良久,我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封信寄出去,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但我还是把它写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今晚的月亮很圆,也是为了不辜负这么美好的天气。
真是抱歉,目前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无名氏老兵
该如何是好呢?
虽然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但看得出,对方还是很怀念以前的生活,是因为现在过得不如从前吧,也或许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无名氏老兵:
你好。
看得出,你很怀念以前在部队的生活,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或许你是碰到了什么难处吧,被女朋友所抛弃,对当下的工作不满意,还是,对未来感到迷茫。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说出来听听,虽然未曾见面,但我相信,你的文字证实了你的为人。
玄子
果然不出玄子所料,几天后,对方来了信,还提出了新的要求,真是不可思议。
玄子;
你好。
谢谢你的关心,听说巷尾小镇是个很漂亮的地方,我想去看看。对于我内心的困惑,我想,我需要一次个人旅行。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只要你需要,巷尾小镇的银杏树之家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这里空气清新,也不会有外人打扰,如果真的想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这边的夏天已经来临,我似乎听到蝉的叫声了。
玄子
出租车行驶在高高的悬浮桥上,摇下挡风玻璃,哗哗的风声像热浪一样扑打在我脸上,并驾行驶的司机们大多数都戴着墨镜,红得奔驰,绿的别克,还有浅绿色的皮卡车,一个个轮毂像极了高速旋转的陀螺。
桥下是运货的港口和一些海鲜大排档。一个星期前,山舍突然接到通知,因为附近一家私人木屋连夜被烧,导致四死五伤。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和幼子正在沏茶室喝茶,当地警方就拿了一张停业通知单过来,幼子代老板签了字,警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走了。
“停业,还要整顿一个月?”幼子盯着手里戳着红印章的A4纸大声嚷道。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
“据说,木屋被烧那晚,睡在梦里的五个人像吃了安 眠药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还是五口之家。”
“真够可怜的。”幼子哀怜地说道,“只是当地政府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电视台的记者想如实报道也没办法。”
生命可真是脆弱,有时弱不禁风。
谁说不是呢?
综合考虑了成本和人工费,身为老板的默子当众宣布,留下幼子一人在山舍值班。临走前,翠子和大叔也做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