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落之前，我向着轻鸣谷的深处行进了二十里，抵达了军营，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士卒。孤竹的军队之中十人为一什，十什为一闾，十闾为一屯，十屯为一师，共有左中右三师，每一个单位甚至同一什之内的士卒之前加上天干以示区分。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编制。由于孤竹新败，很多编制已经不全。此刻我的正式身份是，左师乙屯戊闾己什编号为乙的士卒。从此以后很少会有人在意我的名字是戌沮，在什长的眼里，我是乙。在闾长的眼里，我是己乙。在屯长的眼里，我是戊己乙。在师长的眼里，我是乙戊己乙。在我父王的眼里，我是左乙戊己乙。
第二天的清晨，左师乙屯戊闾己什的全体，集结起来聆听什长的训示。一如既往嘈杂的军营，雨后清澈的蓝天飘浮着大块大块如同破碎棉絮的云，太阳穿梭其中，眼前忽明忽暗，风中飘荡着这个时节难见的清冷。
面容沧桑的什长站在我们的面前，沧桑到无法揣测他的年纪。凌乱的长发，唏嘘的胡渣，清瘦的面庞，沉静的目光。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在许久静默的伫立后，什长用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开始了他的话语，“诸位想必也略有耳闻，此时我孤竹军中一什之中能有六七人便已实属不易。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诸位却足有十人，因为从今日起，左师乙屯戊闾己什将有重要的使命。重要且危险的使命，也许会有很多人死。从军的第一日便迎来这样的使命，是诸位的幸事，亦是诸位的不幸，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所畏惧，因为畏惧无济于事。从今以后，诸位不再是谁的族人，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而是左师乙屯戊闾己什的士卒。此时此刻，仅属于这里。能在数日之内从新兵营来到这里的，皆是孤竹栋梁。愿诸位团结协作，令行禁止。为了孤竹，也为了自己。愿战火平息之日，能与诸位以平安富贵相见。”什长的声音愈发低沉，或许在其中也有一些哽咽。停止了片刻之后，继续向我等详解即将肩负的使命。
在什长的指引下，我向北方望去。北方大概十里远的地方，有一道低矮的山梁，相比轻鸣谷两侧南北走向的崇山峻岭，它的高度几乎微不足道。但由于它是东西走向，横亘在平坦的轻鸣谷之中，将轻鸣谷一分为二，所以它又是显得那样突兀。而什长所说的重要且危险的使命，便是警戒在那座山梁之上，那座山梁名叫轻梁山。
真正的走近轻梁山，才发现轻梁山并非如远远望去那般微不足道。远看轻梁山是一道完整的山梁，走进之后才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河自西北往东南方向缓缓流过，将山梁一分为二，在山梁的中间有一条一两里宽的平坦河谷。而轻梁山本身也并非如远远望去那般如土丘般平淡无奇，虽然的确低矮了一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陡峭险峻，怪石嶙峋，再加上齐腰的荒草和参天的古树，没有任何人可以藐视。倘若山戎进犯，唯一的通道便是轻梁山中的那条河谷，而我们便在轻梁山上居高临下地监视那条河谷。山巅之上比较隐蔽的放置着三座烽火台，一旦山戎从河谷入侵，我们便点燃烽火，以便大军能够及时结阵应敌。
想必山戎在北隘之战中真的伤筋动骨了，驻扎轻梁山已有十余日，但我却没有闻到丝毫战争的气息。在这十余日里，执行警戒轻梁山的任务我已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在其位而谋其政，虽然我从未想过建功立业，但我时刻记得，我是一名孤竹士卒。
在这十余日里，我已渐渐懂得，临上轻梁山时，什长那段话的真正含义。稍微懂得一些战争常识并且稍微了解一些轻鸣谷地形的人，都可以想象的到，孤竹警戒山戎的士卒，一定就在轻梁山。无论我们如何隐藏，这都不是秘密。倘若山戎人选择偷袭，在偷袭之前，我们必将悄无声息的死去。而山戎的统帅羽弗周，偏偏就是一个深谙战争诡道的人，对于不宣而战这样的事情，向来是乐此不疲。即使山戎人不选择偷袭，像我们这样暴露在战场最前端的人，被杀死也是极容易的一件事。所以我们能不能活下来，真的只是看山戎人的心情。
但很明显在此时此刻，能够遇见的危险离我们还足够的遥远。我知道轻鸣谷必有一战，会有很多人将在战争中死去，而此刻的时光将是很多人在死亡之前所能享受到的最后的安宁。我知道轻鸣谷之战结束之前，这里的所有人都将困在这里，永远不能回到从前生活的轨迹。
轻鸣谷之战貌似让人足够纠结，但其实根本不必纠结，因为我们只是无法选择命运的棋子。没有选择，所以无需患得患失。我知道该来的终会来，无须恐惧，也无须期待。其实轻梁山真的像极了离山，离山困住了我娘，轻梁山困住了我。
当下唯一可以选择的，便是如何享受这段或许是人生中最后的安宁时光。我喜欢枕着盔甲躺在这山坡上，独自静静欣赏对面山坡漫山遍野的花开。我常常会想，此时的南朗，是否和眼前一样。
轻梁山一如既往的安宁，天愈发的暖。安宁的午后，当我再次躺在山坡上欣赏花开的时候，感觉已是酷热难耐。这里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最多的便是杨柳。应是风力风向皆是合适，似花非花、似雪非雪的纷繁柳絮在我的周围随风轻舞，不似花那般惹人怜惜，亦不似雪那般晶莹剔透。柔弱不堪的它们只是无奈的随风飘荡，飘落在溪水潺潺，随波逐流而去，或是无奈的落在阴暗沟渠，随之化为尘土，抑或是无奈地落在我的身上，平添我的无奈。
在寻找下一个观花之地的途中，我无意中发现了我的什长，正在离我只有几丈之外的林荫之中，用一把小巧精致的刻刀专注的雕镂着一扇窗中的一道窗棂，只是无论刻刀还是窗，都仅仅是寻常尺寸的十分之一大小，但这并未妨碍什长巧夺天工的技艺，每一刀飞快却又极其精确，刀下的花纹堪称美轮美奂。此刻的什长完全沉浸于此，眼前的花开和耳边的轻鸣都已与他无关，他的世界仅有手中的刻刀和那未完成的窗棂。我已在这静静看着他有小半个时辰，而他依然没有发现我。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太多的迫不得已，能够沉浸在完全属于自己内心的世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幸福的。眼前的这一切对我来说，是一道不逊于这漫山花开的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