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心向三京迎面走来,可她像没有看见三京一般,目不斜视,就在三京身旁一步之地走过。一丝熟悉的淡淡的香味掠过三京的脸,三京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装得太用力太刻意反而显得不直实,却像是一种负气的报复。
这一刻三京真的看不透她心里在想着什么,而且,好像也没有弄清楚的必要……
沈慕雪匆匆望了三京一眼,然后像是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一般,心虚地移走慌乱的目光。
很多青龙门的弟子都离开了,三京还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前方出神,那些新坟已经融入到夜色里再也看不清楚。
玄风道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晃了两下从高高的祭台上掉了下来。然而,在众人惊呼之前,他已经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整个人像一片轻盈的羽毛缓缓落下。青岚连忙把他扶住,只见玄风道人轻闭眉目,已经昏迷了过去。
“这老家伙还是这么喜欢逞强。”在三京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又是一位身穿白袍的老人从夜色中走来,他的步伐跟玄风道人明显不同,飘逸轻灵踏雪无痕,无声无息地在三京身旁走过。
“这……不就是昨天那个厉害的老伯?”三京小声嘀咕道。
神音在旁同样小声说:“这是玄空道长,他是青龙门的长老之一,他长期隐居在禁地之中,大部分弟子几年都见不到他一次。听说他的修为很高,在青龙门之中除了玄真掌门就数他最厉害。”
“难怪,他一出手就把那十几个厉害的妖族打倒……”三京喃喃道,看着玄空道人的眼神里也带着几分崇拜。
玄空道人走到青岚身旁小声说了几句,青岚向他点点头,带着昏迷中的玄风道人离开。留在墓园的众长老和一众资深门人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
玄空道人在祭坛上拿起一捧线香,伸出右手食指,手指头上跳跃起一点白色的火焰,跟平时里看见的火苗并不一样,这一点焰火是纯正的白色,白得有点刺眼。在浓浓的夜色里这白光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点灵动的色彩,把玄空道人高大的背影勾勒得轮廓分明。
“这是……五行火诀里最上乘的境界,三昧真火!”三京禁不住低声喊出来。
神音不解,眨了眨眼睛,“这三昧真火很厉害的?”
“当然厉害!三昧真火有‘天火’之称,要提炼出极其精纯的火元气才能催发出三昧真火。神音你可别小看这一点小小的火苗,很可能它里面已经汇聚了方圆一里内的火元气……”三京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觉得一股热浪冲击着他的脸,弥漫于空气里的水汽一下子被驱散了。
香炉里多了一排刚点燃的线香。白光已灭,夜色深沉,玄空道人的身影半明半暗。他在香炉前面站了很久,香炉中那一条由红点连成的虚线慢慢下沉,最后熄灭。
玄空一直站在那里,像石像一般沉默,偶有微风吹过轻轻拂动他的衣袖,如同一个小孩子小心翼翼地问:“老爷爷,你怎么了?”
“老伯怎么站了这么久?神音,你看出什么了?”
“玄空道长在忏悔……”神音轻声回答三京。
玄空道人心中有愧,脸上怅色融于黑夜之中,此时在亡者的坟前,他不必再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感到内疚的是,如果他可以早一点发现禁地法阵出了问题,也许青龙门的弟子不用死这么多人。
玄空道人沉沉一叹,从祭台上走了下来。远远地,三京看见他向自己走来,不知怎的竟有几分紧张。这身穿白袍的青龙门最强者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三京觉得自己的呼吸明显一紧。
玄空道人远去之后,三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时候他的耳边却突然传来玄空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三京猛地转头望去,夜色如墨,完全看不见那白袍身影。三京心中一颤,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我叫三京。”
当三京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再没有听见任何响声。
“三少爷你在跟谁说话?”神音在旁四下张望,奇怪地问。
“神音你刚才没有听到?”三京一脸惊疑。
神音疑惑地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就听见你自言自语。”
三京感到头皮发麻,“不会吧,莫非是三爷出现幻觉了?”
“肯定是,你可能还没有休息好。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了,我们赶紧回去吧。”神音拉着三京的手往前走去。
“要不神音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留一会。”三京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你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三京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没什么,只是想给他们念一下超渡经文。”三京指着那些坟墓。
神音甜甜一笑,“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神音你还是……”
三京的话还没有说完,神音就抢过来说:“你一个人呆着我不放心,上次你就是这样被坏人捉走的。”
三京尴尬地咧开嘴巴向神音点点头,“那辛苦你了神音。”说罢,三京转身向那祭台上走去。
站在高高的祭台上,那股悲愁的气氛变得更加浓郁,仿佛有听不见的哭声缠绕在自己耳边,这种感觉跟止空山那一次很相似。
三京盘膝而坐,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念珠低声念道:“你们一定很悲伤,很不甘心吧,愿你们早日解脱,阿弥陀佛。”
神音在一株倒地的断木上坐了下来,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小布袋,掏出一个又白又大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咬起来。她轻轻擦了一下脸上尚未干掉的泪痕,小脸上流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不时向祭台上的三京望去几眼。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神音早已习惯,这几年来她已经看过好几次三京为亡魂超渡。
三京念出的超渡经文是从月痕给他的书里看到的,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文字,三京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陌生的文字,可是经文里的每一个字三京都看得懂,也能读出来。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发音,神音跟着三京和云叔走南闯北,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奇怪的语言。对此,云叔说不出原因,三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按照三京自己的说法,那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三京念了很久,大概有大半夜的时间,神音也没有催他。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应该还会念很长的一段时间。事后三京总说那不过是短短的一阵子,仿佛他在颂经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神音开始打哈欠,眼皮越来越沉。她念动法诀,潮湿的地面上铺起一层厚厚的柔软干草。她舒服地伸了一下懒腰,躺在草堆上。这些干草像是有生命的触须一般把她圈起来,干燥的暖意从身旁升起,神音很快就睡熟过去。
说好的守护最终敌不过汹涌而来的倦意,也难怪,自从三京晕倒过去,神音一直没有睡过。说起来,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
神音睡熟后没过多久,三京的身上开始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光,随着他轻缓的呼吸明暗闪动。三京背后的空气里不时浮现出一个佛家卍字法印。新坟之上渐渐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白气,像是下雨天里山林里飘荡着的水汽。慢慢地白气里浮现出淡淡的人影,稀薄的五官渐渐轮廓分明。这是一群神情忧伤的年轻人,一双双凄楚的眼睛里透出迷惘的神色。
他们都是昨夜里死去的青龙门弟子。
三京身上的金光如同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地飘向那些已经死去的弟子,金光融入其中很快就看不见了。然而神奇的是,这些亡魂的神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们不再悲伤,眼睛里流出喜悦和释然的泪水。慢慢地这些亡魂化作点点白光飘散在浓浓的夜色里。
小虎的小脑袋从草堆钻了出来,一双发着白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三京发光的身影,它咧开小嘴巴,看起来像是在笑……
……
玄风道人被一阵咳嗽阻断了睡梦,睁开眼睛之际有寒风吹过,房间里烛影摇动。
眼前的景象很熟悉,是他的卧室。看来他再一次晕过去,他有点担忧自己的身体状况,现在青龙门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这样的身体又怎能胜任繁重的工作?他试着撑起身子,却发现双手使不出力气,用力之下牵扯到胸口的内伤,一阵疼痛把他无情地钉在床板上。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老人,死亡的影子已经照在他身上。多年修行,他以为自己早已看破生死,原来这不过是假象。只因修得长生之术,他可以不在乎遥不可及的年迈老死。只是,当死亡一下子向他逼近,他还会心颤,还会恐惧,还有不舍。原来,他终究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
玄风道人发现房间的窗边站一个人,这人身穿青龙门的长老白袍,长长的头发随意绑了一个发髻,在微黄的烛光映照之下,长发之中杂着的“霜雪”已经看得很明显。他的侧脸里已经不见当年的桀骜不羁,淡淡的皱纹爬在那张写满隐忧的脸上。
“原来他也这么老了……”玄风道人心里一阵感慨。
“醒过来了?”玄空转身向玄风走来,手指一伸不知使出了什么术法,数盏油灯被点燃,房间里很快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松油味道。
“师兄你怎么来了?”玄风淡淡地问道。
玄空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玄风床前,“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话吗?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就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情。”
玄风点点头,他清楚地知道玄空即将说出来的东西绝不“有趣”。
“禁地里一个关键的法阵被人破解了,正因为这样七灵御壁才不能及时自动修复。破解的方法很精巧也很隐蔽,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那一点破解痕迹。那个人很熟悉青龙门的防御法阵,而且修为绝不低。”
玄风的脸色很难看,他明白玄空这句话的意思。
“你怎么看?”良久,玄风才出声。
“能够这样破解法阵的人在青龙门不超过十个人,具体是哪几个人想必你也心中有数。”
玄风沉沉一叹,突然觉得心累,有一种被挚友出卖的感觉,“那你准备怎么办?”
“现在还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以免打草惊蛇,要查明真相需要一点时间。而一旦真相大白……”玄空道人的目光变得锋利如刀,“我会亲手杀了那个人。”
闻得此言,玄风突然猛地全身一颤,脸色变得苍白。
玄空站了起来,往窗户踱步走去,“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原谅我当年亲手杀死玄青吧?”
玄风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必用这么极端的手段处理那件事,毕竟我们是同门多年的师兄弟……”
“在他背叛青龙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我们的同门。我从未后悔亲手杀死他。”
房间里陷入一阵压抑的沉默。两个老人心潮起伏,那些遥远的往事化作锋利而寒冷的刀刃刺痛苍老的记忆,层层冰迹悄悄覆盖在他们之间本已消融的隔膜上。直到现在这件事依然是他们之间的敏感禁区,他们坚持着自己的理念不肯向对方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