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个小时,整个世界才慢慢恢复平静。
薄琪一直跪着不愿起身,时间久了双腿没有知觉,索性坐到地上不愿起身。大雨下的地面早已潮湿一大片,薄琪黑色的裤脚也逐渐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变得沉甸甸。
撑着伞的苏墨原本默不吭声,只是猩红着眼盯着薄琪的头颅,不断压制心底翻涌上来的苦涩。看到薄琪坐到地上后,不忍心地蹲下身将薄琪捞到怀里,将伞塞到薄琪手里,双腿一屈,自己跪了下来。
以往是薄琪一人承担起了所有责任,换他心绪安宁,现在该由他来谢罪,再由他来寻回公道。
“伯父,原谅我的存在,导致了这般悲剧,原谅我的一无所知,再原谅我迟来的恳求…”
苏墨跪下之后,对着墓碑慢慢开口,没有雨伞的庇护,宽厚的后背裸露在雨中,黑色西装被砸出一滴滴雨痕,顷刻便色沉一片。
若说刚才薄琪还带着理智,能够克制自己,而此时苏墨跪到她身前,薄琪再难把控自己的情绪。
愤怒一拳重击薄琪头顶,薄琪登时双拳握紧,欺身向前,一把将伞塞回苏墨手里,厉声道:“你来这里干嘛?”
他难道不知道她爸爸有多不想看到他们在一块吗?
苏墨没有接过伞,转身深深看了薄琪一眼,大雨滂沱,那双淋着雨的眼睛通红,嘴上却十分倔强地出声说道:“从今往后,我替你赎罪。”说完转过身,继续朝着墓碑跪着开口。
“伯父,如你所见,薄琪一直活在痛苦里。而我二十有八,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做了数不清的错事,所以我愿倾其一生,竭尽全力来换取她的原谅。不管你出于任何原因阻拦我们…
“够了,”薄琪出声打断,“我想我们之间再无半分可能。”
薄琪哭过的声音沙哑,还带着厚重的鼻音,这一句却带着十足的坚决。她不想听到这些过去,更不想听到他的承诺,就算没有她父亲的阻拦,她跟他之间也没有和好的必要性。
“薄琪…”苏墨望着薄琪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痛苦,开口之前他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他知道她跟他之间很难像之前一样,可再次听到她脱口这一句,还是觉得万般苦痛。
薄琪没有回应,眼底的寒意就如这十二月的雨水。低头不愿看苏墨,紧接着重重地将伞塞到苏墨怀里。
苏墨本就重心不稳,此时连人带伞一把跌倒在地。而薄琪整个人身上也瞬间落满哗啦啦欢快的雨滴。
薄琪的意志在薄清远的存在下变得出奇的坚决。倔强的擦着脸上的雨水,薄琪心想,是她不该,千不该万不该仍旧一次次与他藕断丝连,若是当年一刀斩情丝,如今一切都不会是这般光景。
她恨苏墨,她更恨自己!这般想之后,薄琪方敢直视薄清远的目光,才没了阵阵钻入心尖的内疚。
“薄琪…”苏墨又喊了一声,捡起丢到地上的伞,满脸痛苦地站起身,将伞撑起薄琪的头顶。他心疼薄琪支着的脚,伸出手轻轻环了薄琪一圈,看到薄琪脸上的厌恶,再没敢往前。
伞下薄琪的长发挂满雨滴,苏墨的额头上也不断有雨水滑落。凉意让两人唇角都开始苍白,一个倔强地别着头,另一个倔强地盯着对方。
“你走,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薄琪的声线很冷,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说着又后退一步,退回雨中。
“我不走。”苏墨走近薄琪,单手试探性将薄琪搂住。他不走,这个时候就算是刀山火海,他都要陪着她一起。
“你到底想怎样?”薄琪双手狠狠推开苏墨,又退了一步退回雨里,大声地冲苏墨喊道,“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可以不计较。但现在,你能不能放过我,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他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为何一定要将她逼到这个份上?她已经努力做得大度了,他还想怎样?
话一说口,薄琪才意识到方才的冷若冰霜都是伪装,对着苏墨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那就像一个禁忌,一靠近就要失控。
“薄琪,你别这样…”苏墨的声音里装满恳求,脚步不自觉迈进,将伞继续撑过薄琪头顶。
“那怎样?若无其事的跟你同住一屋檐下吗?还是当着我爸爸的面卿卿我我?”薄琪大声反问,倔强地一次次退回雨中,受伤的脚稍不留神,跌坐到倾盆大雨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墨没拉住,举着伞立马跪坐到薄琪跟前,看着薄琪激动的脸,苏墨张了张口,却无法继续往下说。
“你明明知道我爸爸不想看到我们在一起,为何你偏偏就要出现在这里?快六年了我才鼓起勇气来看他一次,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的淋完这场雨?我的人生已经足够糟糕了,我愿放弃所有的一切换取剩下的安宁不行吗?你到底要我怎样…”
薄琪说着说着,便收紧四肢,环抱住自己,她真的已经努力在生活了,她已经努力在寻找希望,为什么偏偏要如此对待她?
苏墨将薄琪方才的冷漠与此时的激动都看在眼里,他也能明白薄琪一直以来的内疚与痛苦,他不想逼迫薄琪,只是面对这样的过去,他无法释怀,他也同样痛苦不堪。
不过与这些相比,他更不愿就此妥协,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改写!
苏墨蹲下身去,凑到薄琪耳边,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决的说:“我要你快乐,我要你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我要撕毁那些过去,究其根本,摸清它的所有脉络,让那些应该承担责任的人无法逃脱。
而不是要用你的一生,要用我们的爱情作为代价。在那场意外里,你有什么错?爱一个人有错吗?我有什么错?我的存在有错吗?错的是那个陷害伯父使伯父丧失斗志的人,错的是那个肇事逃逸的人。我要找到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这是我能想到的救你于泥沼的唯一办法,也是我能给伯父的唯一交代。至于我曾对你做的那些事,我愿意全面担责。只要你能允许我在你身边存在,要杀要剐我都情愿。”
说到始作俑者时,苏墨咬牙切齿,他丧失过斗志。可一见到薄琪,那些对一个人的占有欲又疯狂占据他的脑袋,此刻更是下定决心要典当自己的一生。他不愿意就此服从命运,他愿倾家荡产还薄琪一份公道。他就要这南城所有人都知道,薄琪也是受害者,她早已承受了所有属于她的惩罚。
薄琪双手掩面,泪水夹着雨水不断涌出。她何曾不想分解这些事,可那样真的能解决这个问题吗?那些痛苦它能消失吗?那些得不到的原谅它能否不期而至?没有谁能给她答案,反而在每一次剖析时,她都痛苦不堪,那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露出新鲜的血痕。
“不查。”薄琪抬起头看向苏墨,满眼化不开的绝望:“只要不再提,只要每个深夜我能睡得着,这一生我就能存活下去。”她不愿意再撕开这些伤疤,她宁愿一辈子躲藏。
“为什么?难道你要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吗?明知道还有其它的人逍遥法外,却自顾自的不愿放过自己吗?”苏墨抓起薄琪的肩膀,逼迫薄琪与他对视。
“对!我就是要逃避下去,我已经逃了五年了,再逃五年又何妨?五年之后又一个五年,没几个五年我这一生也就结束了。”
薄琪没有掩饰自己的懦弱,查出真相不难,获得他人原谅才难,获得自己的原谅才难,如果事情做了不一定有结果,为何要下那么大的功夫?
“也许伯父需要,他需要清白,他需要一场非意外的结果。别再逃避了好吗?你没有错,你从来没有错,你也不过是那场意外的受害者,哪怕没有人相信你,这都是事实。”
开始苏墨还想着跟薄琪据理力争,话说往后说声音越发温柔,到了最后更是伸出手拍了拍薄琪的头。他何尝不明白她的想法,他何尝不懂她的恐惧,他何尝不清楚她的自责早已盖过了对真相的渴望。
可这一步,总得迈出去,不是吗?这是我们与过去和解的仅有手段。
“事实?你知道什么是事实吗?你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吗?你明白什么叫做驱逐吗?你明白那种被所有家人围攻的感觉吗?事实就是在那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没有生而为人的权利,放佛是一只跑到那里的野狗?”
薄琪脸上挂满了嘲讽。他说得多么简单,想要揭开过去就揭开,那些路她好不容易走过来的,如今又得重走一遍,或者无数遍。
苏墨听到薄琪这么形容自己,眼底都是悲痛,却更坚决了要替她讨回公道的想法。他的公主,本就纯洁无暇,她只是爱上了他,就承受了那么多苦难。
苏墨伸出颤抖的手,将薄琪轻轻地揽到怀里,压抑着声音说道:“我情愿都换我明白,而不是单独留你在这苦海,以后不要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人伤害你。”
他突然就想开了,若是薄琪不愿意,他也不强求了,她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其余的公道就由他来讨回。
薄琪低垂着眼眸,推开苏墨,眼底一片清明,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相信你。”她深深的信过,且只信他一个,如今看来错得很明显。
苏墨一怔,脸上虽痛苦却仍带着倔强,不信也罢,就算一切都回不了头,他也要做完他想做的一切。
大雨渐渐停歇,天空慢慢放晴,方才所有的一切彷佛从未出现。只有树梢和小草上的水滴,仍旧提醒着人们,都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