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雨后初晴之黄昏,略显泥泞的土地散发着万物复苏的芬芳。我们到达了第一个目的地——离山,原来从离山到南朗,这段我曾游荡了整个秋天的漫长路途不过只是两日的行程。今晚我们将会驻扎在这里,因为明日我的父王仍将会在这里带领集结完毕的兵士誓师、祭祀。
夜深人静之后,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已阔别半年之久的离山别院。当真是天意弄人,世事难测,曾经我和娘在这里看过无数征人冷漠、怨怼的眼神,但谁又能预料,当我再回离山之时,仅仅半年之隔,竟也是征人的身份。
已过午夜,东方的天空升起一轮明亮的下弦月。娴静似水的月光笼罩着孤单、荒冷的离山别院。晚风轻拂弱柳,吹面不寒。溪水依旧潺潺,幽径却掩映在芜杂的枯草之中。残灯油尽,早已不可复燃,便只能独坐门槛,看着屋檐下的蜘蛛在金色的蛛网上悠哉悠哉上上下下。斑驳的墙上,并不翠绿的青苔,落满了尘埃。曾经开满银莲花的高岗之上,银莲花尚未绽放。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却又不再是从前的完全模样。只有那座无碑的坟茔,却仍是和从前一样的孤独。
或许孤独的只是坟茔,你已不再孤独。已近阳春三月,不知你在那里可曾有花团锦簇,莺歌燕舞?明天我将前往北方遥远的沙场,那些你曾经无数次在我耳边念起的人们,或许不久后便可以与我相逢,只是来不及感慨,来不及追怀,我和他们注定了只是鲜血淋漓的相逢。只是希望在我们杀戮的时候,请你闭上眼睛,这里的一切都已与你无关,你只需享受此间的安宁。
愿你不会怪罪,愿你原谅我的迫不得已,你知道,这个世界远不如你的世界那般安宁。愿我可以归来,继续分享此间的安宁。愿我可以归来,再来向你倾诉。愿我可以归来,带着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愿我可以归来,愿那些你时常念叨的人们亦能平安归去。
天明之后,我再见了我的父王。远远的看着他,多年未见,似乎苍老了很多,可是距离太远,我无法看的更加清楚,但我只愿意这样远远的看着他,因为他不只是我的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是孤竹的王。感受过了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我似乎懂得了从古至今的帝王们为何会被神化,因为神不必儿女情长。而我只愿做一个平凡的人,人与神的距离,便如此刻我和他之间这般远远的距离。
更加晦涩冗长的誓词,更加繁复的仪式,更加丰盛的祭品,之后,我们继续出发。
当我到达此行的终点时,已是真正的阳春三月。这是一条宽阔的山谷,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轻鸣谷。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芳草萋萋,繁花点缀。若是我一个人在此,闭上双眼,这个世界便当真只有轻鸣。但是这里不是一个人,周围的马嘶人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里是战场,滴血的战场,与轻鸣无关。之所以驻扎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若是失守,很远的距离之内都将无险可守。原本孤竹只需紧守北隘这一处险要,但是北隘失守后,类似轻鸣谷这样的位置便有三处,原本在北隘之战中便损失惨重的孤竹军却要兵分三路,所以兵力不足,才有了此次的紧急征兵。但好在山戎也是惨胜,此刻也需补充兵员,消化战果,所以眼下还不是很糟,所以眼下我只是留在新兵营,没有编制,没有酒肉,每日三餐只是硬邦邦的干粮和带着残肉的骨头或是边角料和野菜煮的肉汤。
如族长子弟那般的人自然是驾着他们的战车去车兵营,而留在这里的我们则大部分是用来训练成挥着戈矛的徒兵,每日便是无休无止的劈刺。而另一种可能则是成为一名弓兵,由于作战时大部分的弓兵都在战车上,所以这里能够成为弓兵的人并不多,也因此白日里没有弓兵的训练,若是有心成为弓兵,只能在白日里的徒兵训练之后自己练习。
每天晚饭之后,我都会来到练习射箭的靶场,相对于嘈杂的营帐,这里显然安静许多,而且箭矢划破风的声音也让我倍觉亲切。虽然来此的人不是很多,但供人练习的人形草靶更少,所以通常都是十几二十几个人共用一个草靶。其实我对于射这种固定的靶子也没有太多兴趣,在我看来无论是敌人或是猎物,很少会这样静静地待在那里。所以大部分我留在靶场的时间其实只是在离营帐最远的那个草靶前欣赏这里的夜色。但我通常总是最晚一个回去,一是我觉得若是当我回到营帐里的时候,同一个营帐的人都已熟睡的感觉很好。二是虽然我对这种草靶没什么兴趣,但我还是希望成为一名弓兵的,这样也算是学以致用,所以当人们都离开之后,欣赏完夜色的我独自射一会箭,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也不知过了究竟几日,只知道夜空中的峨眉新月已经变得将圆未圆,其实在这里知道年月也毫无意义。今晚的箭靶前多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身着一件崭新的精致皮甲,或许是他发现我们练习的箭靶之前人比较少的缘故吧。原本我也没有太过在意,谁知他竟然如此勤勉,他人都已散去之后自己又在这勤练不辍,加之今晚月朗星稀,暖风习习,以至于等待中的我竟倚着山坡沉沉睡去。
当我被人唤醒的时候,明月已远远偏西,不知不觉中竟已在此睡至后半夜。站起身来才发现唤醒我的正是那个勤习射术的人,我不禁问到,“你一直练到现在?”
他平静的看着我,回答到,“是啊。很早就发现你在这了,怎没见你射过一箭?”
我答到,“不怎么喜欢。”
他听到之后,皱起眉头一本正经的对我说到,“兴趣才是最好的师傅,你既然不喜欢射箭,就该好好待在营帐里睡觉,此时虽然天暖,但毕竟只是春天,染上风寒什么的可就不值了。”
我重重的打了一个哈欠,说到,“是,我回营帐睡觉去了,回见。”
偏偏就在第二天,弓兵营的人来此挑选兵士。昨日还是风和日丽,但今日便是斜风细雨。雨真的好细,但是风很大。规则很简单,六十步之外若是十支箭中有七支能够射中草靶,便有资格成为一名弓兵。
由于这样的天气,所以成功的人并不很多。就在即将轮到我时,我遇见了昨晚在靶场苦练至深夜的那人。我笑着说到,“又见面了。”
他苦苦一笑说到,“是啊,期盼了这么久,谁知到来时竟是这样的天气。”
我说到,“天有不测风云,遇见怎样的天气只有天知道,随遇而安就好,做不成弓兵做一名徒兵也是一样。”
他说到,“不是的,也许我们不太一样,我从小我就喜欢射箭,一直以来,我都渴望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弓兵,在战场上箭无虚发,杀敌立功。虽然不是在战车之上,但若达成此愿,亦足慰平生。”
我听罢便冲他微微一笑,说到,“那唯有祝君好运了。”
他的双手略略一揖,说到,“请。”
我微微一笑,没有推辞。在我看来,在这世上,无需争取亦无法回避的万事都如死亡一样,先后的顺序,无关尊卑。
便如同冥冥之中苍天早已注定,在我拈弓搭箭的那一刹那,风雨变得安静。我闭上双眼,用绝对安静的瞬间感知着风向和风速,当我睁开双眼,箭已离弦,不偏不倚,正中靶身。如此往复,连中七箭。虽然我一直自认箭法不错,但这仍然足以令我诧异。或许再给我十次这样的机会,我也未必再能做到一次,但当下发生的,即是事实,或者,即是命运。
终于轮到他了,每一支箭都射的很慢。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从他脸上滴落的,分明不止是雨水。当他射失第三支箭的时候,他只射中了六支,还剩最后一支必须射中的箭。在这必须射中的一支箭离弦之时,忽然刮起一阵荒诞的风,夹杂着一些枯枝败叶围着草靶轻薄的旋转一番方才离去。那支箭偏偏就擦着草靶脖颈的右侧而去,被箭带起的草屑在风雨中亦能清晰的看见。这支箭向下向上或是向左半寸,都将中的,但没有。
我知道,若非这样的天气,或是仅仅没有最后的那一阵风,他必将得偿所愿,但是,从来就没有如果。当下发生的,即是事实,或者,即是命运。原本笔直站立的他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在风雨中是那样的落寞。若是没有之前的所见所闻,我不会感受到这种落寞,他便和今天不计其数的失败者一样,平常之至。即便我有了之前的见闻,我也不会尝试安慰他。在我看来,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的得不足喜,一切的失不足悲。
此刻我和他唯一的不同,只是我明天将成为一名弓兵,而他则会继续留在新兵营。但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又有谁能预料?便如方才逝去的那个冬季,翘首以盼的春天真正到来之时,可曾令我欢喜?曾以为熬过寒冬便是春暖花开,但却从未想过,或许尚未春暖花开,我便已不在。我忽然想起冷雨夜中那家小酒馆的那个店家,只有今天,才足够真实。所以我不会去安慰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自己命运的味道,只有自己咀嚼的到。
当他转身离去时,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不甘,疑惑,自嘲。其实最好的师傅不是兴趣,而是生存。这样的风雨天也许他不必练习弓箭,但是我不可以,因为即使再大的风雨,我也要打猎,因为我要靠此活下去。所以发生的这一切有运气,也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