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舟挥刀而出,右脚点地而起,刹那直取闲颂诗项上人头。
还未及他近身三寸,只见银光一闪,楚兰舟刀锋撞上某人剑身,倏忽一黑影如风般掠过,刹那之间只见数十道剑影射向楚兰舟,无奈之下刀势回转,被逼得退回原地。
忽而黑影又闪现到闲颂诗身前,此人披着星纹紫袍,左手叉腰,右手握剑,整个人如一具冰雕般立在那里,霎时令人如临冰窟。
此人正是阮浓香。
紧接着,外面一阵整齐有素的脚步沙沙传来,数十秒内,已将整个洛家团团围住。
阮浓香缓缓抬头,摘下帽兜,露出真容,冷声道:“洛家主,洛夫人。”
洛平楚兰舟一见此人穿着顿时已明白了一切。
——闲颂诗也已加入了玄星楼。
与他们曾经的骄傲宁一指一样。
楚兰舟不禁痛心疾首,心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何以两个最得意的养子都投了武林之中人人厌弃的玄星楼?
但她还是问出了声:“你也投了玄星楼?”
阮浓香已先一步答道:“令公子只是与在下合作,谈不上投靠。”
闲颂诗点点头:“正是如此。”
楚兰舟随即问阮浓香,“你是什么人?”
阮浓香道:“玄星八神之一,北神阮浓香。”
洛平道:“那么一指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亲自来与我们做个了断?”
闲颂诗笑道:“爹,您忘了?他早就与你们恩断义绝,二弟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们,又怎会再回西岩?”
洛平皱眉,厉声道:“你们此行来西岩,究竟有何目的?”
阮浓香道:“洛家主不必激动,其实此行玄星楼只是想与洛家谈一谈,希望洛家主能够归顺玄星楼,为楼主效力。”
洛平仰天大笑,就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继而卒了一口唾沫,愤恨道:“你们这种邪教竟然妄想让我等归顺?做梦!”
洛平正欲挥刀攻出,却见周围自屋顶之上滚下数十名洛家子弟,接着便有数十张弓箭张弓架好,齐齐指向庭院。
洛家人不禁被惊出一身冷汗。
闲颂诗瞥了一眼周围,展演笑道:“其实只要肯归顺玄星楼,这西岩,还是您二老的地盘。但若你们顽固不化,从此洛氏夫妇、甚至你们的狂刀,便要从这世间消失了!”
黑云压下,天空倏忽降起了小雨,滴答滴答。
慢慢地,小雨变成大雨,唰唰如洪水一股倾泻而下。
好大一场雨。
又急又猛。
哈哈哈哈哈哈……
楚兰舟倏忽仰天大笑,瓢泼的大雨已完全浸湿了她的衣衫,她也竟似全然不在意,笑而看向一旁的洛平,放声道:“夫君,如若今日你我葬身此地……你,后不后悔认识了我?”
洛平也放声大笑,走近一步紧紧握住楚兰舟那充满老茧的手,道:“我此生唯一幸事就是拜你为师,与你结为夫妻。纵然今日我等葬身于此,也要带走足够的陪葬!”
轰隆一阵雷声打下,洛氏夫妇已尽皆出手。
他们身形一动,屋顶上数十个弓箭手已齐箭发出。
箭如雨急,比雨更密。
刀与剑碰撞着、厮杀着。
雨打在刀剑上,打在人身上,打在这座城内的每一个地方。
街上的人纷纷急忙踏着泥水顶着狂风暴雨冲回家去,心里念念着:“怎么会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
他们还不知道,今日过后,将会有一场巨变。
这雨便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这场雨,象征着一个传奇将要结束。
雨不停,箭不断。
洛氏夫妇狂刀挥洒而出,刀光闪动、刀影迅疾,光影灵动间,似分出几个影子与他们夫妇并肩作战,精彩纷呈。尽管大雨模糊了视线,但他们仍在杀着,杀杀杀,不停歇。
自始至终,他们两手紧握,绝不肯放弃对方。
他们的肉体虽然脆弱,但他们的感情却坚如磐石,似乎这天地之间绝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开,哪怕是死亡。
“停!”
阮浓香一声令下,箭雨果然立刻停止。
只听她道:“你们宁肯死也不愿归附玄星楼?”
洛氏夫妇大喘着气,狠狠盯着眼前之人,这时,他们心有灵犀相互对视一眼,一点头、一微笑,咻一下双刀带着人直飞向闲颂诗。刀及肩处,闲颂诗收扇低身向后滑动一闪,又侧身一转,袖中大抱合刀亮出,横向一挡,继而祝小云身手双剑抽出,刺向二人。
岂料楚兰舟却忽然回头转身,一刀自祝小云头骨重重斩下,正生死关头,只见空中两点寒芒急射而出,两针分别刺入洛氏夫妇心脏,瞬时二人抡大双眼,嘴角鲜血缓缓渗出,接着僵直倒了下去。
他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向对方,然后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们睁大双眼看着天空,雨还在下,但已比刚才小了一点。
握着的双手更紧了一些,躺在地上,紧紧相依着,然后四目相对。
他们笑着,也哭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为什么哭。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他们已闭上了眼。
死时很安详,也许死之前他们做了个美梦吧。
雨下着,冲刷着。
这场大雨也许下的正是时候,将一切都冲个干净……无论血与泪,亦或恩情与仇恨,都冲个干干净净。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爱情。
那紧握的双手,那相拥在一起的身躯,那深情对望的四目。
死亡并没有使他们的生命枯竭,反而令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阮浓香冷漠的看着这一切,眼底的阴霾更重了一些。
她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但她表面却在厌恶这一切,甚至作呕。
——这样值得吗?
如果可以,她还希望地上的人醒来回答这个问题,只可惜死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说话了。也许他们已经告诉了她答案,但她没有听见。
闲颂诗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惋惜,也有些心动。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晶莹、发光,脸上已被雨水沾湿,谁也不知道他脸颊滑落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又或是二者皆有。
他缓缓走上前,心中忽然一阵绞痛,脑子里竟开始不自觉播放往昔与二人在一起时的美好。他看见那个夏天楚兰舟给他喂水,看见洛平第一次教他如何握刀……
是他们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他感受到温暖与爱,更是他们教导他长大成人,让他得以有今天的成就。
而他,闲颂诗,却忘恩负义,转手要害他们。
他疯了——
他狂笑——
他跪下——
阮浓香看着闲颂诗,就像看一条狗,轻蔑道:“人已死了,虽不是你杀的,却是你亲手造成,现在这么做,不觉得虚伪吗?”
闲颂诗已红了眼眶,乱了头发,目视四周一切,红柱黑瓦,花草掩映,木楼小窗,只觉得自己忽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第一次走进洛家,觉得眼前这一切如梦似幻,美好的实在不真实,若非打了自己一拳吃痛,恐怕还以为自己身在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楼。
他有家了!
这里从此以后就是他的家。
然而十年之后,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家。
为了一己私利。
何故人总是要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相互残杀,甚至可以对自己亲近的人下手?何以人总是经受不住诱惑而不断地做错事,一错、再错?
人世间最珍贵的难道不是人与人之间那难能可贵的感情?
等他明白这道理的时候,是很久之后的故事了。
若然他早些醒悟,很多悲剧就不会造成。
但是现在,他虽痛苦,却也畅快!
闲颂诗站起来,抹去脸上的雨水,随即笑道,“北神大人,如今洛家洛氏夫妇已除,这宅邸空着也是空着,况且再怎么说,这里也是闲某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不如就赠给闲某,如何?”
阮浓香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喜欢,这里就是你的了。”
闲颂诗作揖谢道:“多谢北神大人!”
雨停时,已是几天之后。
闲颂诗为洛氏夫妇举行了一场风光大葬,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跟了满城,百姓群民无一不为二人哭悼吊唁。
葬礼之后,闲颂诗自然而然地接任了洛家事宜。
人们并不知道洛平与楚兰舟死于玄星楼之手,只道是飞沙帮前来突袭报复,闲颂诗赶回时只见到二老尸体,于是闲颂诗立誓,定要取飞沙帮主项上人头!
至于洛家其他收养的一儿一女,还在四方游历,等到他们赶回来时,也只见到两副棺材罢了。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夜半。
月明星稀。
闲颂诗坐在洛家前院的凉亭内,望着眼前熟悉的陈列,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的人看上去是那么呆滞衰颓,这个偏执又邪恶的男人,竟然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他的内心仿佛在纠结、痛苦。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他的天下!
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为当初的这些罪孽而痛苦后悔?
——背叛兄弟,杀害养父母,那么接下来他还要再造多少孽?
后悔?
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他只能走下去。
恩与仇,罪与孽,无论什么,都等到他死了再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