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成莫名的觉得身体有点儿发冷，握着竹篙的手因为过度用力以致于青筋都凸现了出来，一张布满褶皱的黝黑老脸，在极短的时间里不断转换着从极度惊愕到极力镇定却又始终也镇定不下来的神情。
孟柯几人明显感觉到身下的小船又开始不稳的晃动了起来，皆有些惊疑的看向他。
周小莲她真的只是问了一个问题而已吧？！这老大爷怎么这么大反应？
好半天，李光成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瞪着一双眼睛冲周小莲怒道：“你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这名字，可不要听镇子里那些个不着调的闲话，你爸失踪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小莲纤长的睫羽轻轻翕动，她道：“阿爷，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爸和我妈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以为原因就是我妈常常骂我的那样。”
“因为她这辈子好不容易怀了一次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只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女孩。”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的错。”
“--直到现在。”
她的表情和语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明明说的是让人旁听之人都忍不住为她伤心难过的话，偏偏她自己却仿佛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我爸突然失踪了。”
“我回来的这三天，镇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他们猜测我爸是同某个女人私奔了，这也并不离谱。但是我偶然间听到有人提起了关于我爸在二十几年前曾和一个女人有过牵扯的事情。奇怪的是，这个话题很快就被人打断了。”
话题为什么会被打断？
小地方的人口简单，大部分人家的祖上十八代细算起来几乎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亲戚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着的小镇居民三天两头的就会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的说说闲话。
周小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即使是被刻意孤立，也听到过囊括了老镇长年少在外求学时貌似和城里的姑娘谈过恋爱之类的许许多多的小镇八卦。
周永安和李淑娟这对三天两头就闹上一次的夫妻自然也是小镇居民们唠嗑时候的长期话题。
所以周小莲对话题中的女人产生了怀疑。
如果这个女人和周永安有过很深的牵扯，那过去二十年为什么会像是被小镇居民遗忘了一样？
如果这个女人对周永安来说不值一提，那为什么在周永安疑似失踪的时候，又有人立刻就想到了她？
为了寻求线索，周小莲不得不主动和李淑娟提起了这件事，但她没想到李淑娟的反应会那样激动。
就在昨天，李淑娟带着她去镇长那里哭闹了一番，回去之后情绪并没有稳定下来，一直哭泣咒骂个不停。
骂周永安，骂周小莲，骂老镇长，骂李光成…
几乎所有能跟她和周永安这段失败的婚姻扯上关系的人都被她翻来覆去的骂了个遍。
在那期间，周小莲只默默的在一边听着，偶尔给她倒杯水递张纸。
直到，一个让周小莲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名字出现在了李淑娟的哭声里。
周小莲知道许兰芳这个名字。
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名字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和周永安联系在一起。
李光成当然听得懂周小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摸不准周小莲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只知道周永安在二十几年前和一个叫做许兰芳的女人有过一段恋情，还是…
想到后面的可能，李光成的老脸都有些发青了，却还是耐着性子劝说道：“小莲啊，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你这孩子也不该总这么胡思乱想啊！这几年你在外面念书，所以对家里的事知道的不多。其实这回你爸离家出走，我们也都没觉得多稀奇，毕竟他和你妈最近闹的那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你放心，他总是要回来的，这男人嘛，火气上来了就容易脑袋发昏，等他在外面漂个几天，冷静下来了自然就主动回来了。”
周小莲垂下了眼眸，“他也许回不来了。”
李光成瞪眼：“胡说！小孩子家懂个啥。”
周小莲的声音轻如呢喃：“人若是死了，自然是回不来了。”
“你说…你说…什么？”李光成愣住了，看着周小莲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莫说是他这样的老人家，就算是孟柯尤灵灵他们此刻也都是一脸的懵圈。
卧＼(◎o◎)／槽！ ！ ！这妹子果然是黑化了吗？
一阵大风呼啦啦的刮过，把李光成头顶上的草帽都给吹翻了，不过他这会完全顾不上这个，只随手拉扯了几下，歪歪斜斜的用一只手扶着，骂了一声破天气。
然后他又用更大的声音教训起了周小莲。
“你这丫头咋这么不懂事，非追着长辈问东问西的，居然还咒自个的亲爹死在外头回不来，就算周永安那小子这些年再怎么对不起你们娘俩，那他也是你亲爹，这辈子你就都得孝顺他。我看你就是书读的太多了，学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把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都给弄丢了。”
年纪大了又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李光成有些口干舌燥正想喝口水，润润嗓子，就听周小莲再一次平静地问道。
“许兰芳，在哪里？”
李光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压不住脾气，嘶哑着嗓子，手都有些颤抖的指着周小莲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有些事情，您并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我也并不关心二十多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我只想找到我爸，就当是给我妈最后的一个交代。”
李光成心中一寒，他此刻极为怀疑周小莲是知道了什么。
但看看船上的几个外地学生，他不得不把疑问强忍下去。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人听到不该听的事。
“她早就走了，二十几年前就去了大城市，谁知道现在会在哪？你这丫头净问些没用的东西，就算你爸真是去找她了，你问我又有什么用。”李光成撑着篙就要离开，可小船在原处挣了挣，却始终没有离开。
一只有些过于白皙的手掌牢牢地扣在他的船头上。
“不管在你们眼里许兰芳和我爸的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至少在我妈心里，我爸是在见过许兰芳之后才会消失无踪的。”
李光成怒气冲冲的瞪着她，“这不可能！淑娟她是真疯了不成？”
“为什么不可能？”周小莲轻声反问。
答案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好在李光成及时咬住了舌头，这一下疼得他面目都有些扭曲了。
他顿时万分恼火，对周小莲这个没有规矩的，胆敢质问长辈的死丫头片子彻底没了好脸色。
周小莲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那一双幽幽黑瞳好似无尽深潭，带着一股慑人的死气。
李光成和她对视片刻，竟莫名的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他有些狼狈的移开了视线。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秘密却早已让他习惯了疑心病重。
场面一时有些凝固。
因起风了的缘故，湖面上的游客大多都已经乘船返岸了，还有在湖里捞鱼的熟人经过时看这边情况似乎不对，问李光成道，“成叔，你和小莲丫头在这干嘛呢？这天儿就要落雨了，赶紧回去吧。”
李光成沉着一张老脸，转头就骂：“管那么多闲事做啥，我还能掉这湖里淹死了不成？”
路过的人被骂的一头雾水，摸摸鼻子，无奈的走了。
被迫当了半天背景图的孟柯他们也很无奈，明明只是出来划个船，怎么也能摊上事儿呢？
四人面面相觑一番，虽然不知道周小莲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他们几个的面问那个问题，但听了这么久，他们也都觉得这位李大爷很不对劲。
尤其是当周小莲反复提及那个叫许兰芳的女人时，他那浮于表层的恼怒之下的心虚与恐慌明显是隐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是不怀疑眼前的这一切只是周小莲寻父心切神经过敏找错了线索。
毕竟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女人突然冒出来抢别人的老公和爸爸，这种想法也太扯淡了。
不过现在最关键是，这些事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没看见已经变天了嘛，他们只想赶紧回旅馆吃饭洗澡玩手机睡觉(＠￣ー￣＠)
周小莲忽的又看向了他们。
许达和田雨已经转过了头没有看到，但孟柯和尤灵灵却是正对着她的。
孟柯突得就有种后脖颈上的皮肉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用力掐住了的紧绷感。
他神色极为镇定的露出八颗牙齿给周小莲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底下抓着尤灵灵的手却不由的紧了紧。
这姑娘目前精神状态值疑似为负数，心理黑化值疑似为正数，他实在是放松不下来。
周小莲垂下了视线。
纤细的手指从船头上一根根松开，周小莲没有再看松了一口气的孟柯等人，只是对李光成轻声道：“是我太冲动了，很抱歉打扰了您，快下雨了，阿爷您也赶紧回去吧。”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如果不是老镇长再三严令不允许镇上的居民在游客们的面前丢了他们西柳镇的脸面——
李光成是真的想拎起手里的撑篙顺手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一杆子的。
真的是太没有规矩了！
李光成一肚子的怒气没得宣泄，回湖岸的时候把个小船划的咻咻声不断。
孟柯几人对着他锅底一般黑的脸，不敢去触霉头，只得顶着湖面上带着水汽的大风，紧紧的抓着船舷，生怕因为超速行驶导致翻船的悲剧。
只觉他们实在是太过倒霉，莫名其妙的遭了这么一次无妄之灾。
周小莲沉默的看着他们远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越发阴沉，一场夏日的暴雨似乎下一秒就会倾盆砸落，可独自留在湖心处的人却并不显得急迫。
周小莲伸出手触碰到了旁边长满青苔的石壁。
透骨的阴凉一点点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让她仿佛瞬间从盛夏坠入了寒冬。
她抬头定定看了一会儿这片笼罩了整个小镇，黑云密布的天空，最终还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雨水一滴又一滴飘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如一颗颗破碎的晶莹泪珠，不断潸然滑落。
对接下来的暴风雨而言，这些淅淅沥沥的雨点只是一个预示而已。
预示着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