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北的公司又走了两个人,校长很头痛,每天在办公室里皱眉。校长一皱眉就要找人谈话,校长谈话时端着一个瓷茶杯靠在饮水机边的墙上,谈话对象进门时校长打一杯水。谈话对象坐在小沙发上,看到校长站着,就会很局促。杨北也很局促,但杨北进门前刚刚讲完课,很疲惫。杨北很局促地说,校长我能喝口水吗。校长给杨北拿了一个新瓷杯。后来这个新瓷杯就一直摆在校长的红木书桌上,杨北每次谈话时,先用这个新瓷杯喝一杯水。
杨北被谈话时,双手夹在大腿缝里,脚尖踮起来又放下,踮起来又放下。校长说,杨老师,你是不是害怕我。杨北说,校长,您今天的发型真好看。校长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女性,对自己姣好的脸逐渐生长皱纹而焦虑,因此很享受杨北有距离感的夸赞。杨北后来谈话时每逢间隙就要夸赞女校长。杨北的本意是拍马屁,杨北认为拍的很到位,女校长很爽。
杨北回家说,今天又被校长谈话,公司感觉顶不住了。王晶说,你多和校长交流交流,困难时期就是晋升的最佳时机。杨北说,还是你聪明,但是我们校长是女的,我不好多接近。王晶说,你校长居然是女的,从前没听你提。杨北说,你们护士长还是男的,你也没说。
王晶笑说,你要是用非常规手段搞定女校长升官发财,我可以牺牲一下。
杨北和王晶在书桌上胡闹,杨北用力捏王晶的臀部,王晶猛地起身直勾勾盯着他。王晶说,你要是用非常规手段搞定女校长升官发财,老娘阉了你。
杨北感冒了。现在正是初夏,杨北总穿二股筋背心出门散步,王晶说你大可不必总像个老头一样。杨北这时就会仰起头,把眼睛眯起来,说,老,但要服老。王晶挎住杨北手弯,说走吧老伴。但是杨北康健的体魄居然没耐受住夏天的夜风,杨北对王晶说,风从胳肢窝下钻过的时候,我会打寒颤,可能真的老了。杨北已经几年没生病了。一开始他二人都没注意,做护士的王晶专业地说,小小的感冒,吃点药就好了。于是杨北服药第二天后开始低烧。做护士的王晶专业地说,低烧,要捂出一身汗就没事了。于是杨北在床上躺了一天,盖了冬天的棉被,昏昏沉沉地烧到四十度,头痛欲裂。王晶晚上九点搀杨北去对面省医院。楼梯口到省医院大门一共三百三十八步,二人各走了六百七十六步。杨北喃喃说,早早的去医院不就完了,被你个假医生害惨了。王晶自知罪大恶极,闷声低头认真走路。
医生诊断杨北可能有脑膜炎,杨北惊出一身汗,立即感到神清气爽一些。去输液室时,杨北才悄声问说,脑膜炎是啥啊。王晶说小问题,打两针就好了。杨北将信将疑。王晶叹气,说你害怕就住几天吧。
杨北最终选择住院,他想倘若不算出生时由于早产在恒温箱呆的一个星期,那么这应该是第一次住院。医院的病房一间有三张床,杨北睡在中间。病房的三张床各有讲究,中间的一张正对电视机,可以掌握遥控器:靠里一张靠近厕所;靠外一张可以欣赏窗外景色,如果停车场也算景色的话。杨北直到十一点才安顿完毕,他躺在床上,忽然感觉不到头痛,只觉得有种不安在心里爬搔。
这间病房在杨北来前只有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大哥在睡,大哥精神很好,十一点也不睡,杨北一来他就说,可算有人腥气儿了。大哥健谈,见杨北躺在床上,面如死灰,以为是不治之症,于是慢慢起身,盘腿坐好,幽幽地说,年轻人,在医院这种地方,天大的事都不叫事。杨北轻笑一声,说大哥你瞧着也没长我几岁。杨北说自己只是发个烧,自己面色惨淡只是有点紧张。大哥说,你也是够操 蛋的,我上个星期,急性胃出血,直接推手术室了,就这肚子上插根管,一个星期给我整瘦二十斤。杨北也盘腿坐起来说,大哥你心态好,什么病也绊不倒你。大哥说,你们年轻人就欠缺我这样的心眼儿,有事没事就嚷自 杀,真他 妈的操 蛋。杨北哈哈笑起来。值晚班的护士查房时,被黑灯瞎火聊得正热切的俩人吓一跳,给予了严厉警告,俩人这才收手睡觉。杨北兀自咀嚼大哥的人生哲学,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大哥的陪护来了,大哥的陪护是个比他稍大的女性护工。大哥叫她晚上不必陪,不然一对男女在一个病房招口舌。现在由于杨北的介入,大哥说可以在晚上享受护理了。杨北没来时,大哥就与那位护工聊天取乐。大哥时常语出惊人,字字珠玑,护工总被逗得咯咯乐。杨北觉得大哥很有一种阅尽人生百态的气质,但是大哥连四十岁都没到。杨北说,大哥,怎么不见大嫂。大哥说,离了。
大哥说,我这一辈子,就差一笔小钱,无论我使什么招,建筑工,开大货,修车,无论什么招,这笔小钱它他妈就是不来。大哥说,爱情不建在物质上,但爱情建在人身上,而人总要有口热饭吃,才得闲能想想其他的。大哥说,我那个老婆早就看出来,我不是能出头的人,她不愿与我生个小孩。离婚的时候我跟她说,不怪你,怪我耽误你。大哥说,她什么都没说,但是好像把什么话都说了。
大哥说,那之后我接着过没有小钱的日子,直到我生这一场病,又丢一份工作,还要开始吃老本。我做完手术的那个晚上哭了,我不怕跟你们讲,我一点也没感觉痛,我只是想着有个人他妈的陪着我就好了。想着眼泪就淌出来,鼻子还插着氧气,鼻涕稀里哗啦糊在氧气管上,可他妈狼狈。
大哥呵呵笑着,说你不必想什么招开解我,我这人已经不怕什么打击了,我也从不咒说什么操 蛋的生活。大哥说他活了四十年,记的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他中学毕业后去打工的那个早上,他的老爸摁着他的肩说,你记住,一个人只有一种命,由不得你不认。
杨北不知道怎么开解大哥。大哥陷在生活的泥沼里,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杨北自觉还没走到这一步,不过他深信自己倘走到这一步,绝没有大哥这样坦然。杨北走到窗边,停车场里好几辆车在绕圈圈找不到位子,像垃圾堆上的没头苍蝇不知怎么下口。杨北烟瘾犯了,但是香烟住院前被王晶没收了。再回头看大哥,大哥已打起鼾了。
王晶今天是白班,但她不分管杨北的病房。王晶是急诊护士,刚开始工作的几年,她睡觉时常抱着杨北哽咽,说今天来个车祸的浑身是血,或说今天来个医闹的冲进急诊室,或说今天被一个臭老头破口大骂。后来王晶绝口不提工作上的事,偶尔说一句,今天有个臭老头出言不逊被我破口大骂。二人一起大笑。
王晶中午来病房探望杨北,大哥说这女朋友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杨北说,已经是媳妇儿了。大哥说,你小子年轻有为。陪护阿姨说,王护士可是急诊室一枝花,你好福气啊。杨北说阿姨您瞧我不帅吗。阿姨咯咯笑说,可帅,可帅。
杨北找王晶要烟抽,王晶说,我要不然直接在你这瓶葡萄糖里打点尼古丁,省得你去吸烟区。杨北说那可是大好事。王晶走时说你要插尿管就跟护士说一声,说叫王晶护士来插,杨北说你才插尿管,你全家都插尿管。
杨北出院那天早上,窗边那张床住进一位老人。老人突发心脏病,推进来时身上就插满了管子。大哥和杨北自觉地停止聊天。老人的家属打开窗帘和床帘给老人见见光。杨北看到老人嘴微张着,眼紧闭着,时不时从喉头发出像咳嗽又像叹气的声音。杨北看向大哥,大哥也正看着杨北。
杨北住院的最后时光,他注视自己的吊水瓶,直到那瓶再不愿滴下药水,杨北就知道自己该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