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对于班长的突然亲近,一开始感觉很是惶恐。
但这会儿的她,已经不是初上幼稚园那个,被流放到生人聚集地的小家伙了。
有着丰富的被遗弃经验,沉檀渐渐自生活中,领悟到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她尽管惶恐,仍是很快恢复常态,甚至比常态,更为惹人心疼。
沉檀这会儿,已经学会装出天真样子,学会利用他人同情。
这还是从那个骗她书的小男孩身上学到的。
所以屠龙少年终成恶龙,这并不是一句假话。
沉檀不喜欢别人骗自己,但她却极为喜欢骗别人。
因为那个小男孩的事情告诉她,骗人,就能得到食物。
骗人,可以得到别人可怜,得到施舍。
“你囊个每天中午都不吃饭呢?”班长关切问沉檀。
“我屋头穷,吃不起饭……”沉檀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嗓音沙哑,鼻子不停吸气。
她边说,边想象自己中午腹中空空,饥饿至极的感觉。
“嫩个可怜法子……”班长果真皱起眉头,眼里流露出同情,“那我中午分你点饭吃嘛?”
事情比沉檀想象得还要顺利。
班长大人,比从前的她,还要富有同情心。
还要天真。
“要得。”沉檀恬不知耻点头,眼里藏不住地,露出奸诈眼神。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从来如此。
中午吃饭的时候,班长果真和沉檀分着吃。
小小一盅米,蒸不出多少饭。
一人吃尚且勉强温饱。
二人分,每人只得三四口。
沉檀长得胖,往往还要多吃一口。
两个小孩子,每天下午,到第二节课时,一起饿肚子。
当然,班长大人是不会计较的。
她在肚子发出响声时,只会很羞涩朝着沉檀笑笑。
那会儿沉檀,还没有羞耻心。
她并不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包括偷窃周同学的饭,她也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还是在很多年后,这两件事,成为她每个夜里过不去的坎。
在很多个梦里,她总是梦到周同学无助地哭声,总是梦到班长大人羞涩地笑。
明明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明明只是过往些微尘埃。
可她这样纠结的人,总是沉湎过往,难以自拔。
有的错尚且来得及说对不起。
生命中只会出现一回的人,再也没有道歉的机会。
可能再来一遍,沉檀还是会选择吃下那碗饭,可能还是不会勇敢站出来。
但,假使沉檀知道自己以后半生颠沛流离,不曾久久停留一个地方,她或许会把该道的歉,通通道完。
去替每一个自己对不起的人,说声抱歉。
不求原谅,只求弥补,那些孩子成长过程,因为沉檀,而裂开的每一条缝。
三姑妈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她既向老师保证了,要好好教导沉檀数学,自然说话算话。
所以当天沉檀放学回家,很自然把自己关在表姐房里不出来的时候,在客厅切菜的三姑妈发话了。
三姑妈在切胡萝卜。
橙色偏红的胡萝卜,斜着切片。
三姑妈停下菜刀,朝屋里喊:“吴滚滚,把作业拿出来写,屋头漆黑嘛污的,莫把眼睛看瞎了!”
“我把灯开了写就是……”沉檀不愿意出去,她嗓音带着不自然,小声反驳。
她不愿出去,也是有理由的。
一来,她喜欢躲着人的目光,生怕挨骂。
二来,她也不是在正经写作业,一会儿玩玩纸,一会儿摸摸笔,很快就挨到吃晚饭时候。
要在三姑妈的监视下,她只得老老实实写作业了。
练习册上的题,她没一个是会的。
怎么写呢?
三姑妈从来不迁就谁。
说要监督沉檀写作业,那就是必须执行。
“电费不要钱啊?”三姑妈命令沉檀,“给我出来写!”
似乎映照内心情绪,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异常响。
沉檀只得将练习册和断了一截的铅笔拿出来。
找了个四正四方的板凳,趴在上头写。
“坐囊个远干啥子?”三姑妈把菜刀狠狠往砧板上剁,喊她,“坐过来点!”
沉檀被吓了一跳,也不敢违抗,只得把板凳搬得离三姑妈近了些。
三姑妈还是不满意,一直让她再近一些。
直到把练习册落到三姑妈跟前,才终于满意。
沉檀不明白三姑妈今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非得看她写作业?
但既然现在避无可避,沉檀也就懒得再遮掩。
平时怎么写作业,今儿还怎么写。
落笔第一题,写下个1。
第二题,写2。
以此类推。
三姑妈一边切菜,一边抽空瞟了眼。
当时血压就上来了。
“一加一等于几!”三姑妈恶狠狠问沉檀。
沉檀被突然发问,猝不及防,她不敢回答,只发愣。
“问你一加一等于几,听不到啊?聋子啊?喊你吃饭你囊个听得到呢?”三姑妈表情很凶,凶得沉檀不敢回答,又不得不回答。
“等于一……”沉檀小声回答,眼睛都不敢看三姑妈。
“大声点!”三姑妈不喜欢她这样胆怯样子。
或者说,大人都不喜欢上不得台面的孩子。
他们更喜欢孩子无时无刻不合他们心意。
该自信时自信,该收敛懂得收敛。
若有碍眼时刻,那就少不得说教一顿。
“等于一。”沉檀抬了抬声音。
“等于一啊?”三姑妈问她,“一加一等于一啊?你数学学的啥子?”
“等于二……”沉檀被吓得,声音又缩了回去。
三姑妈看她那样子,心里很不快,又大声问她:“等于二啊?”
沉檀两眼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答不对,怯懦着,又改了个答案,她说:“等于三……”
三姑妈被她气笑了。
“你跟你老子一样,就不是块读书的料!”三姑妈笑过,又把她的小手拉过,放在砧板上,将菜刀搁在离手一寸位置,问她:“一加一到底等于几?说错了,就把你手剁了!晚上烧朒儿吃!”
“等于三……”沉檀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倒不是怕手被剁了。
小小孩子,哪里懂得手被剁的疼痛。
她只是面对强权,流下软弱的,无能为力的眼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