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东皇嘿嘿地笑了一声,“就这样吧,今天这一战到此为止,他日在战场上再与阁下一分高下。”
东皇又拍了一下手掌, 在他身后的防御屏障突然消失不见,连同数百名妖族战士也一同消失,仿佛黑夜突然张开巨口把他们一口吞了下去。
东皇面对着青龙门所有门人从容后退,他的身影很快就融进夜色中再也难以辨认。
铁拐李轻轻说了一句:“妖族撤退了。”
三京从白狼的背上跳下来,在乾坤袋里掏出玄魂镜,快速念出开启的法诀。镜面发亮,一大片亮点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而在这块光斑之外则是一片漆黑。
“连七灵御壁外面的妖族都不见了……”三京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心中极为惊骇,那可是成千上万的妖兵,被东皇一个术法轻描淡写地带走了。不光是活着的妖族士兵,就连那些死去的妖族也被他带走了。东皇的术法范围可以笼盖整个山头!
事情来得太突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他们侧耳倾听,七灵御壁外边的山林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风吹林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跟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听见的一样。
“我们……是不是得救了?”在极度安静中一个青龙门的弟子怯怯地问。
“对,你们现在安全了,七灵御壁重新开启,妖族再也不能进来。”铁拐李转过身大声说。
“我们活过来了!”已经压抑得太久的年轻的弟子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他们大跳,大笑,纵情嘶喊,发泄着依然残留在心的恐惧,庆幸着自己坚持到最后,最终活了下来。
他们时而相拥大笑,时而抱头大哭,神似癫狂。没有人制止他们,没有人忍心把他们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一个时刻夺走,在大喜与大悲,欢笑与泪水之中他们必定会对人生有新的领悟。
这股强烈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几个满头白发的长老也忍不住流下动情的泪水。
在短暂的喜悦过后,一阵深沉的悲伤弥漫在众人心头。
他们赢了吗?并没有,在这一战之中青龙门失去了近两百名年轻的弟子,以及数十名资深弟子,近三成的门人战死。他们的血溅洒在大地之上,他们的躯体已经慢慢变得冰冷,那些感叹获得新生的欢呼声已经与他们无关。
三京突然被人抱住,鼻腔里冲进一阵淡淡的幽香。他熟悉这香味,在第一时间他就反应过来,抱着他的人是沈慕雪。沈慕雪嘤嘤地哭,温暖的泪水渗进他的胸膛很快又变得冰凉。他缓缓抬手,抚过她又长又直如同黑色瀑布一般的柔软秀发,温暖的双手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上。
“别怕,已经结束了……”三京的声音温柔而沉稳。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沈慕雪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她哭得更大声,把自己的惧怕和难过狠狠地叫喊出来。她依然是那个胆小的姑娘,面对鲜血和杀戮仍是颤抖。师门有难,她不得不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恐惧舍命而战。空寂界一行她确实成长了不少,但没有改变她柔弱善良的天性,她依然厌恶杀戮,哪怕是杀死凶狠的敌人。
沈慕雪终于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这么依赖三京。世界这么大,只有这个人可以包容自己的任性、胆小和委屈。刚才在锁妖塔外面,当她被邪怪围攻,多次险些被杀之际,她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京的脸容。
那时候她心里清楚地响着这样一个声音:“不能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好了不离不弃,他没有离开我,我也不离开他!”这声音给了她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一再战胜险况活到最后。到了这一刻,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这股强烈的感情,在这股悲欢夹杂的气氛里,它们终于轰轰烈烈地释放出来。
“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沈慕雪断断续续地说。
三京轻轻搂着沈慕雪,心中既感动又感慨,他没想到沈慕雪会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猛然间,三京抬起头,几乎下意识地在人群之中四下寻找冷心的身影。
那时候冷心正好静静地望着他们,见他转头过来,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去。她显得毫不在意,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三京有点尴尬,但也不忍心推开沈慕雪,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虽然也有不少人望向三京和沈慕雪,但也没有觉得他们的举有什么不妥。此时此刻,男女弟子抱头痛哭并不少见,而且一直以来青龙门也没有在这方面约束过年轻的弟子,男女弟子之间互生情愫是很常见的现象。
在人群之中,神无冷冷望着相拥着的三京和沈慕雪,低声嘀咕道:“这臭和尚太可恶了,竟然把这些事情做得这么光明正大,这下子我那傻妹妹又要伤心了。真不知道傻妹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风流花心的臭和尚,总是自寻烦恼!”
神无的话被翼听见了,她好奇地凑过来问:“神无,你真的不喜欢三京?你和神音不是记忆共享吗,她的感情一点也不能影响到你?”
“当然影响不了,我们的性格截然相反,你都不知道我多讨厌这臭和尚!要不是答应了妹妹要救他,我才不愿意管他死活。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免得越看越生气。”说罢,神无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神完全变了。神音扁了扁嘴巴,抱着翼的脖子呜呜地哭起来。
“哎,这和尚真是一个惹事精……”翼轻轻拍着神音的后背,在心里感叹。她抬起头,望向辽远的夜空,“赤瞳那家伙怎么没出现,他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人群之中忽然响起风逸尘焦急的声音:“冷心!”三京猛地望去,只见冷心双目紧闭,正被风逸尘挽扶着。
三京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沈慕雪向冷心奔过去,他才跑了两步就感到自己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把他狠狠摔倒在地上。远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稀薄而飘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他想竭力保持清醒,却感觉眼前的黑暗像泥潭一样把自己吸进去。朦胧之中他听见有人在叫唤自己,也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谁,只是觉得那种感觉很熟悉,那手心柔软而温暖。
最终三京还是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三京发现自己躺在寝室。四周安静无声,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三京依稀记得他是魂力消耗太多而晕倒,想起之前发生在青龙门的那一场激战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掀起那一床薄薄的棉被,寒意一下子涌过来,三京禁不住冷得发抖。他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件厚厚的浅蓝色棉衣,看起来是为他准备的。三京把棉衣穿在身上,一阵温暖很快抱紧了他。这棉衣很合身,简直是为他度身订做。从缝针的手法上,三京很轻易就认出这是神音为他做的新衣服。
屋子里光线阴暗,三京下了床向窗外望去,外面阴云封天,冷风萧萧。
走出房间,冰凉的空气里飘着粉末细雨轻轻撒落在三京脸上,这细雨重重叠叠交织成一幅白茫茫的远景,群山躲在水雾之后,隐隐约约的轮廓像白发老人走在迷雾中的背影。
已经是傍晚时分,三京慢慢走向那山草盛长的斜坡,一眼望去,往日热闹的青龙门弟子寝室黑洞洞一片,不见一点烛光。四野一片寂静,听不到半点人声。三京抬起头静静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暗云明明浮在天上,他却觉得它们重重地压在心头,内心里弥漫着沉重的苍凉和淡淡的悲伤。
“三少爷,原来你在这里!”神音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
三京一阵恍然,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昙花一现的朦胧片段:青草,阳光,白衣少女的身影,看不清的容颜,记不起的名字。
这些记忆就像是黑夜里绽放的烟火,华美的闪亮瞬间撑开黑暗的束缚,呈现出绝美的姿态,然后又很快被黑暗捻灭。很快,这些事情又一次被三京忘记得干干净净。
“三少爷,你怎么了?”神音见三京一脸发呆状,拿着辫子上的白羽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没什么,刚刚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三京摸着自己的光头微笑,神音的出现让他原本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一些,那种感觉就像是孤身走千里,终于在终点见到等待着的老朋友。
神音见三京把那件棉衣穿在身上,高兴得双手一拍,欢笑道:“哈哈,看起来还挺合身的,怎样,暖和不?”
“很暖,穿着这棉衣走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觉得冷。神音你是什么时候做成这件棉衣?”
神音欣慰地笑起来:“暖和就好。这是我在你离开青龙门那段时间里做的,你的御寒衣服在空寂界那次丢光了,青龙山的秋天还是有点冷,我就趁着那段时间赶紧给你做了一件新的出来 。这可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
“神音,这明明可以用术法做出来,为什么要费劲自己做?”
神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你就不懂了,法术做出来的东西哪能比得上自己亲手做的。那件旧僧衣已经这么破,你也舍不得扔掉,跟我多次帮你亲手修补也有点关系吧?”
三京没有回话,轻轻摸了摸神音的头顶。
“你现在的身体还有点虚弱,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去吧?”神音望着三京的眼神有点担忧。
三京转过身指着远处那一片黑洞洞的房子:“青龙门的弟子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去参加葬礼了。”神音故意说得很平静。
三京不语,沉默之中静静回想着昨夜的情景,血的颜色和气味从记忆里渗出来,连带着悲伤的情绪在阴沉的天幕中浓烈地化开。在激战之时他像个勇猛的士兵,冲锋陷阵,豪情满腔,那个时候他还来不及悲伤。待这少年热血平息过后,死亡的阴影再一次将他那颗敏感的心勒紧。隐约之间,三京感觉自己站在止空山那个巨大的血池旁边,血浪翻涌,腥气扑面。胸口一阵阵地发紧,揪痛。
三京缓缓踱步,雨雾披洒下来模糊了他的背影。
“三少爷,你去哪?”神音在三京身后大喊。
“去参加葬礼。”这一声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响在耳畔回荡着淡淡的悲伤。
青龙门的墓园建在后山的半山腰上,青龙门人习惯把大瀑布那一边称作前山,把另一边称作后山。跟日夜轰隆不息的前山相比,后山要宁静得多。也许基于这个原因,青龙门人把墓园建在这里。
三京和神音走到墓园的时候已经接近入夜时分。天色暗沉,远远地就看见穿着黑色道服的青龙门弟子整齐地列队站立,身高上的差异变化形成一道道静止的黑色波浪。在他们前方多出了密密麻麻一大片的新坟,坟上新泥湿润,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味。
数百人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声响,悲伤凝固在空气里,风吹不动,把所有本该纵情哭诉的话语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沉抑的安静。
走近之下三京才发现青龙门的弟子之中很多人的肩膀都在发抖,他们在竭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不是哭不出来,而是不能哭,青龙门的尊严不允许他们哭哭啼啼。
三京默无声息地站在最后一排。
冷雨纷飞,丝丝点点落在三京身上。头顶,眉宇很快就结起一层薄薄的水珠。神音正要使出法诀为他挡雨,三京压着她的手轻轻摇摇头,他深沉的目光落在那一片新坟之上,双手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