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笙火和卜易各自负伤回国,这梁子算是结的更深了,那火掌和血珠本就负荷极大,加之互相中招,这两大杀招让两国的百名御医日日头痛,无从下手。
他们只得慢慢修养,数年内恐怕很难再次现身,所以前线的重担全都交到了元帅身上。
而唐东作为将军,战争开始数日以来,战绩虽然一直平平无奇,但与他对上的敌人皆死状稀奇,他的心思不再专一,眼中全是仇恨,楚国逼他上了清山,又逼死了他的叔姨,若非他慌忙逃窜,钟山夫妇和那个村子的人也不会惨死无遗!
钟生在他的识海里敲击着他的脑壳,日夜不休,昼晚不止。
战争才开始一周,他脑中的弦感觉已经要断了,无论怎么打,他都只有融血实力,无论怎么打,更高级的战场都不会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当再一次割下某名楚兵的首级,鲜红的血液刺激得他终于承受不住,所有压力推到了顶峰,镇山将军轰然倒下,还是他帐下的兵卒将他扶回的营地。
“将军!”有人呼唤。
唐东迷茫地睁开双眼。
“将军前几日负伤,近日来又领兵冲杀,昼夜不停,末将还请将军回京歇息数日!”他帐下的慕容氏慕容前将军如是说道。
“好。”唐东并未推脱,也许战场真的不适合他,他天灵盖一阵疼痛,回京路上舟车劳顿,更是吐了几次三番。
回到京城,秦皇正处于疗伤前期不便相见,派人夹道迎接,让唐东在宫中自由出行,顺便治疗前几日被余波震伤的心肺。
唐东在深宫中疗养三日,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他要来找他的娘亲。
之前太过忙碌,刚来秦国都城没多久便打响了与楚国的战争,这事耽搁了数日,但现在正好有时间给他见一见这位师父说的娘亲。
宫中妃子甚多,一个一个排查显然不合规矩,也是恰好,宫中南边某座院墙里的妗妃刚一听说唐东归国,便急不可耐地差人去请,只可惜唐将军自疗三日,不曾见客。
今日又派人来,唐东便跟着去了。
这如今的妗妃,便是当初唐国遗妇,西妃!唐东的母亲!
唐东跟人东扭西拐,来到了妗妃宫,妗妃在侧院安排了酒席,支开了所有婢女宫人,她的心中忐忑不安,又上下翻悬。
“也许是认错了,只是名字一致。”她暗自说,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院门。
当日唐国遗孤被她亲手抛下悬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但那悬崖深不见底,修行者尚且害怕,无力的血肉婴儿又如何得活!
一想到这,妗妃的眼泪就如断线珍珠,十数年如一日地落着,这妗妃院中的池水不是别的,正是她日日夜夜滴泪而成。
到底是悔恨呢,还是愧疚,她已经说不清楚了,复国一事早已不可为,但她希望,这事情哪怕出现一丁点儿转机!她想弥补自己的孩子,那个天降异象,被人称为怪物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现在的镇山将军,这院秋池,也该渐渐干涸了吧。
“镇山将军到!”
听到这喊声,妗妃赶忙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端坐在石凳上,一如十几年前般优雅端庄。
唐东心中也是复杂的,他心中猜疑,但并不能肯定妗妃就是他的母亲。
“将军请坐。”妗妃款手相邀,“你们都退下吧。”
“谢过妗妘娘娘。”唐东拱手坐下,“不知妗妘娘娘唤我来所为何事。”
“镇山将军,你,可叫唐东?”
“正是唐东。”
听到他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妗妃的眼眶又湿润了,她拿起桌上手绢,就欲擦拭红肿的眼眶。
此举把唐东吓了一跳,他连忙发问:“娘娘何故如此,莫非,这‘唐东’是你甚么故人?”
“是。”妗妃收起眼泪破涕为笑,她想起了曾经那个在她怀里不吵也不闹的丑娃娃。
“无意冒犯将军,这‘唐东’原是我的孩儿。”妗妃说。
这句话让唐东心脏一抖,他颤颤巍巍地端起一杯米酒,抬头一饮而尽。
他说:“娘娘的孩子......可是死在了楚地,东佛崖。”
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至,妗妃心头一恸,她的泪日复一日,在脸上结了淡淡的霜痕,眼前的这个“唐东”,却正是自己日思夜想十数年的她的孩儿!
“东儿......”她伸出一支枯槁无色的手,十指干瘦而苍白,轻轻摘去了唐东的头盔,左脸上赫然有着一条令她几乎停止呼吸的疤痕!
“东儿!真的是你!”妗妃喜极而泣,恨自己柔弱,搬不动石凳,唐东见状,将石凳单手提起,坐在了他重逢的母亲身旁。
“娘。”唐东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影响着,他羞涩不似将军,本就是个少年,与师父相依为命,却艳羡连羊崽都有娘,“孩儿迟来了。”
“好啊!都长这么大了,快来让娘看看,你跟你小时候还是很像,眼睛大,嘴巴也大。”
妗妃一把拉住唐东的手,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过了十几年,自己的孩子也长得这么高壮,脸上虽有一道疤痕,却不影响他的英雄之气如剑出鞘,如刀斩草。
“娘明日就去城隍庙为你烧三柱高香!感谢老天爷救命之恩。”妗妃的激动难以掩饰,她盼这一天已盼了多少年,一向忧忧寡寡恨不平,红束妆成泪难干,如今好了,终于好了。
“娘,只是孩儿这些年没法尽孝,让你多受苦难,如今我回来了,绝不会让您受半点欺负,流一滴眼泪!”唐东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本以为自己不该来,此时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尘世间又活了过来,不再如漂泊浮萍,无根可依,他在这里又找到了自己存活的意义和念想,压力暂时烟消云散,只想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母爱和温情。
妗妃眼里带着笑,却突然又严厉起来,她本是一介巾帼,虽未出宫墙,人本柔弱,心却坚如铁石,现在自己的念想也回来了,她突然开始有些懊悔,悔恨自己的软懦。
当初举剑退群臣,如今泪湿秦华衣。
“东儿,为娘无德,亲手送你下了悬崖,对你这些年知之甚少,以后可否细谈慢述,讲给娘听。”
“自然得讲,这些年......”唐东也在兴奋劲头,正准备开讲,却想起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件事得以善终,没有一件事能让他心安满意!
他突然哽咽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泪一下子就钻出几滴,他赶紧以手覆面,不想让母亲看见。
妗妃赶忙抚着唐东的背,虽然有铁甲相隔,娘亲的手却如春风秋月,一种神奇的力量透过了他的心头:“东儿,你太苦了,若说不出口,今日便先回去歇下吧。”
“好。”唐东起身,恋恋不舍地看着妗妃,“娘,孩儿走了,您也好生歇息,明日城隍庙祭,我再好生与您说。”
他走到门口,回头躬身拜道:“娘娘,臣告退!”
今夜躺在房中,唐东却一直难以入眠,他思绪万千不知该从何理起。
现在他最大的想法就是保护好母亲,唯有这场战争秦国胜利,母亲才能好好的,若是败了,国家动荡,母亲一介凡人,她又该去往何处。
他唐东身为殿前镇山将军,官职不大,却也有保家卫国的责任,若母亲得以安好,也不枉他在前头一场厮杀。
时机紧迫,他又开始有些惭愧自己的苟且,一些小小的伤和压力便将自己打倒,他还没去正面战场瞧瞧,那里才是人间的地狱,恶魂的天堂。
他下定决心,只待明日城隍庙祭结束,便回去军营吧。
第二日,喜鹊唤春,温阳高悬。
唐东带了一小支队伍,妗妃带了十几名侍女宫人。祭拜庙神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上报,只要没与别人的日期冲突就行,他们对外宣称此次祭庙是为了保大秦得胜,社稷太平。
城隍庙离皇宫甚远,需清早出发,午时才至,要做简单些的礼节便在里面吃斋二日,复杂些的则有三日到一个月不等。
镇山将军骑马走在前方,妗妃乘马车走在中间。
唐东非常想跟母亲说说话,但现在 没有机会,他不得不忍,宫内耳目众多,谁知那些个贴身婢女又有什么怪心思,河枯犹见底,人死不知心。
他是妗妃孩子的事情绝不能暴露,他大致知道自己的来历,一旦被发现,他和母亲都难保性命!昨日妗妃对外给的说辞是:听闻镇山将军回国,想请他护卫一路去城隍庙祭拜。
今日可能只有饭桌上能说上几句话了。
午时左右,车马来到了城隍庙前,此处是皇家专用拜佛之地,常人不可来,隍庙日出开门,名为早祭,日中关门,日落又开门,名为晚祭,下午天热,佛祖也该去避暑了。
一众人便这样原地歇息,等在庙门前,日中关门还有一说辞,若有宫中约期冲突,也可在外协商再来,城隍庙一次只能纳下一队皇宫人马。
这人马也有讲究,若是娘娘来祭,必得邀一将军守殿,娘娘最多只能带二十人,将军最多只能带三十人。
若是臣子来祭,需得十人结队,不可一人而至;若是帝王或王后来祭,将军十位,侍从十名,车马上百,金童玉女十五对。
大概一个时辰过后,另一队人马晃晃悠悠地从另一条大路出现,一路铃铛震火,幡幢飘摇,好生威风。
“哟,姐姐,你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一个身着华服,满脸狐媚之气的女子走下了马车,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妗妃在深宫十几年,在自己的闺院里虽是天天哭泣,在外面却仍是好有手段,眼前这个下来的便是一向看她不顺的琯妃,琯玉娘娘。
好巧不巧,琯妃曾经也是唐皇的妃子,如今一并被秦皇收入宫中,从唐皇那,琯妃就已经看她不爽了,曾经的西妃在唐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唐皇日日去她宫中,要她侍寝才能安睡,不然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怀上那个怪种!
如今来到秦国,她被封为妗妃,仍然得到了秦皇的青睐!
这让琯妃好生嫉妒,她明明姿色不比我,定是用了什么妖术迷惑了陛下!好在她那怪种儿子已经身死,而她的儿子却已长大成人,还封了将军,偷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妗妃院中传出,实在让她舒心。
“妹妹,许多天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可人啊,皮肤也如此光泽细腻,想必是陛下最近有访吧。”
“你我都已老态,何必还如此客气。”唯有说到容颜易老时,女人们才会暂时放下仇怨,出奇的同病相怜,“姐姐,妾身今日也想为陛下祈福,可否让个机会。”
“不行。”妗妃一扫客套,突然冷脸相迎,拒绝地斩钉截铁。
“凡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妹妹,我早已传出消息,三宫六院皆知我今日要来祭庙,你何必非要来踩我彩头。”
“姐姐,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妾身是真未听说,过几日儿子就要上战场了,今日我也想为他祭拜,你也是做母亲的,真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
这一句话直接杀人诛心,若是放在以前,妗妃估计又要被凭空气个内伤,她知道这琯贱人就是在刺激她,欺负她死了儿子!
见妗妃好端端的不似平常,琯妃也是有些诧异,这招杀手锏用了,为何妗妃还不低头。
“我说了,不行!”妗妃恶狠狠地回应,她的儿子已经回来了,她从此以后将再无软肋!
琯妃再激:“姐姐,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为了死人牵上肠挂住肚,这样反而伤了身子,况且姐姐膝下仍有一子,何必借怒容掩饰感伤。”
仍有一子?唐东心中疑惑,未曾听母亲说过,莫非是她来秦国后生下的孩子,那么便是他的弟弟?
“我年年此时来为夭儿祭拜,与你何干,你识相点,改日再来。”妗妃被说的有些生气了,她从前被这样说只会越觉伤心,现在儿子好端端地活着,反倒被人咒说死了,如何能不气!
没想到妗妃的态度一改从前,琯妃也是吃了个哑巴亏,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等,等门开了再说。
刚日落,门便准时开了。
住持推开门,一见两位冤家,大呼头疼。
这两位娘娘可是最喜欢来祭拜的,别人三年五载来一回,她们俩倒好,一年要来七八回,一次还赖一个月不走!
“呃,两位娘娘。”住持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这次是谁来啊,呃,祭拜多久啊。”
“我先来的!”琯妃抢先开口。
“你要点脸!”妗妃恼怒,若不是不会武功,她早就想打死这个骚狐狸。
“诶!两位娘娘!勿动干戈口舌,佛门重地,不要恼了佛祖。”住持悄悄指了指天,“既是一同来的,那就都是诚心,佛曰诚心之徒不可弃,不若两位娘娘就结伴祭拜吧。”
虽然很不愿意,但只好如此,正如住持所说,佛门重地当该清净,不可躁耳跳脚。
“这位就是镇山将军吧。”进门的时候,琯妃突然又说,“镇山将军生得高大英武,我儿也是殿前灵武将军,今日护送完我这个娘,他就要上战场了,到时你与他结伴同行可好。”
琯妃护儿是真,激妗妃也是真,又要拿儿子说事,三番五次,妗妃实在忍无可忍,她正要骂人,却被唐东拦下:“琯玉娘娘惜子,此命自当遵从,只是妇人之口贵德,再勿乱开。”
“唐东,你跟我娘说话客气一点。”灵武将军卜朔,秦皇之子,融血修为却也得了个将军,应该与其皇室身份有关。
“好言规劝。”唐东冷语相对,目送母亲进屋后,自己也回房了。
将军需卧在宫妃的邻屋,以便随时能够应对突发情况。天色渐晚,沐浴更衣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
像短距离传音这种小把戏,还是老十三教的,当所有宫人皆各自安寝,唐东一摸石珠,取出一只石鸟,这石鸟被他灵气一吹,竟然活泼得如同一只真鸟!
石鸟轻拍羽翼,悄悄地飞到了妗妃的房间。
这新奇玩意儿让妗妃眼前一亮,现在这石鸟便是唐东,唐东便是石鸟。
他说:“娘,让你久等了,今晚,我便与你说说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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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带上我的孩子。
——瑶光·飞轮渡口·男子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