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松并不打扰熟睡的二人,他道:“治盈儿妹妹手上的腐肉还差一位药,药铺没有的卖,须自己去采。”苏好知他心思,寻思道:“有掌门在,盈儿必是安全的,他二人熟睡,我留下也没意思,不如也去采药。”她牵来流云马,驾马先行,韩柏松笑道:“你倒洒脱。”
那药草名为零星草,入秋难见,两人出城入山后,苏好建议兵分两路,韩柏松却总跟着她,惹得她好不耐烦。
夕阳落山时,才采得那零星草,返回城中,城门已关,只能在城外山头露宿一夜。苏好恨恨然,全是责备,若两人分头寻找,早就回城了。
韩柏松点起篝火,盯着手中零星草,怔怔发呆,苏好疑惑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道:“少庄主似有心事?”韩柏松抬头,目光凝重,神情严肃,道:“我一定拼经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像盈儿妹妹那般,承受蛊虫蚀肉的痛。”
苏好心头忽然淌来一股暖意,她道:“少庄主救命之恩,苏好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韩柏松悠悠叹道:“我能按住盈儿妹妹的双手,若换做是你,只怕办不到。”
月色朦胧,篝火映衬,苏好身影纤细,一身海棠红的衣衫,明丽动人,韩柏松目光一落下便痴痴看着,不愿挪开。
时间一久,苏好脸颊微红,她掀开衣袖,露出晶光莹莹的月光镯,认真说道:“少庄主,我非良配。”韩柏松大惊,满目愕然,苏好又道:“我有一言,少庄主可愿一听。”韩柏松道:“洗耳恭听。”
苏好起身,背向韩柏松,说道:“我自幼与父分离,跟着我娘四处寻找我爹,为了方便,行走时着男装,定时换回女装。我娘教我功夫,遇到好心人,也让我拜师学艺,往往不过半年就离开。十三岁那年,我娘病逝,她说,找到我爹,再不着男装,好好承欢在爹爹膝下。”
月色如水,苏好声音如月色,“我一个人找遍大江南北,不知我爹弃了本名,归隐双阴山,若非遇到盈儿,遇到杨家哥哥,我此刻还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父。”
秋夜天凉,韩柏松脱下外袍,披到苏好身上,与她并肩而立,宽慰道:“你且放心,我一定找回岳父,你父女二人重聚之日,指日可待。”
苏好一动不动,悠悠说道:“我虽为女儿身,娘一心寻找我爹,自小让我学武,但我武功却并非上成,我娘也只教了我一点简单的缝补。我不谙女工烹饪,不懂琴棋书画,更不知如何操持家业、管理奴仆,难以胜任银龙山庄少庄主夫人的位置。”
苏好卸下外袍,退后一步,双手奉还韩柏松。韩柏松一愣,心头像被人锤了一榔头,苏好一动不动地举着外袍,他不忍她受累,伸手收回。
苏好摸了摸月光镯,道:“这镯子当初戴到我手中本是个意外,令尊当真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救出我爹后,我自会让我爹去跟大庄主解释清楚,取下月光镯。若令尊执意,我也会求掌门出面,他听盈儿的,此事应该不难。”
这推脱之词不是第一次说,韩柏松满腔无奈,问:“苏姑娘,你觉得我韩柏松是良配?”苏好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韩柏松道:“我十五岁那年,我娘过世,我爹管我极严,最爱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我甚是反感,久而久之,但凡我爹给我安排的事,我一概反对。十八岁,索性离家出走,游历四方,一走就是六七年。若非大黑影毁了我家震天弩,恐怕我也不会回来。我爹恨得牙痒痒,我却无动于衷,心中窃喜,十分想见那让我爹勃然大怒之人。”
韩柏松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我习惯跟我爹作对,他认定你是我媳妇人选,我想也不想跟他唱反调,以至迁怒于你,逼得你断手还镯。此事是我不对,我对不住你,你若还未消气,要打要骂要杀,随意心意。”
他的解释,也不是第一回,苏好默默不语,韩柏松道:“你爱恨分明,绝非小气之人,你早就不恼我了,是也不是?”
苏好大方承认,道:“少庄主豁达,为人仗义,月光镯一事既已讲开,苏好又蒙救命照拂之恩,若再记恨,便真是小气了。”
韩柏松脸上忽生三分不悦,道:“你既不拘泥小节,也不恼我,不必一口一个少庄主,如此见外,我最恼旁人这般唤我。”苏好微微一愣,道:“韩大哥,对不住。”
韩柏松露出笑意,道:“你武功并非上乘,若遇危险,避到我身后。你看盈儿妹妹,她只会射箭和拂穴,但动手打架,还有大黑影护着她,此番被劫,也是意外。”
韩柏松目光随月光打过去,“你不谙女工,能补衣服便行,我又不娶裁缝;下厨烹饪,日后愿意为我学一两道下酒菜便好,我娘也只会煮炸酱面,我爹从未嫌弃。至于那琴棋书画,更是虚弹,哪里胜得过清风明月?我韩柏松并非肤浅之人,娶的是媳妇,携手共度一生之人,我钟意便好,又不是找管家,不必事事能干!”
他说的头头是道,字字打落到苏好心坎上,她心头一动,脸颊泛红,微微低头,不知如何辩驳,说道:“多谢韩大哥青眼有加,但婚姻大事,还需我爹他老人家点头同意。”
三分忸怩、欲藏却漏的模样,十分可人,韩柏松心中偷乐,展开外袍,披到她身上,道:“那是自然。”他忽然不语,只静静站在身侧,时间一久,苏好浑身不自在,说道:“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拂。”
韩柏松挑眉一问:“如何谢我?”苏好爽快回答:“韩大哥想要什么?力所能及的,苏好义不容辞。”韩柏松眼里蹦出亮光,笑得狡黠,问:“当真?”
苏好点点头,韩柏松突然俯下身,在她脸颊印了一吻,苏好身子一僵,脑中轰轰一鸣,红霞飞上脸。韩柏松正沾沾自喜,忽然“啪”一声,吃了一记耳光,脸颊火辣辣发疼。苏好双眼含怒,骂道:“轻薄浪子。”
韩柏松直愣愣地站着,忽而变成可怜兮兮的,道:“你说要答谢我的。”苏好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答谢竟是这般,她自是心虚,却仍不满,眼中怒火未熄。
韩柏松摸着脸颊,轻声嘀咕:“我是你未来夫君,亲一下也不成?”苏好还在恼怒,但脸上已酡红,却不自知;韩柏松瞧着欢喜,又自言自语:“大黑影若亲了盈儿,盈儿肯定不会打他。”
苏好心里忽然不是滋味,重重跺了韩柏松一脚,骂道:“下流。”她面上带着三分薄怒,却藏了四分忸怩,三分慌张无措,韩柏松打心底里喜爱她这难得一见的模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哈哈哈大笑。
苏好果然羞赧,转身逃得远远的。他二人夜宿荒山,一人得意一人羞。
柴杨二人一夜酣眠,杨霏盈睡足先醒,看到趴在床前睡得香沉的柴伯骏,平日里冷峻的脸庞似是瘦了三分,她心中疼惜,不忍叫醒。只是她才掀被起身,柴伯骏当即跳起,迷迷糊糊中伸手护住她。
杨霏盈盈盈一笑,叫道:“伯骏哥。”柴伯骏睡意消散,入眼便是熟悉的面庞,心中欢喜,道:“阿灵,你的手还疼么?”
杨霏盈举起双手,手指的肿胀已消了一半,紫黑褪去五分,只是腐肉外翻,触目惊心,她道:“不疼了。”她挂念柴伯骏身上伤痕,又问:“你身上的伤可上药了?”
柴伯骏点头,杨霏盈目光落在他肩膀上,依旧不放心,道:“我瞧瞧。”她本以为柴伯骏只扯开衣衫一角,谁知他却刷一下脱了外衣,赤裸着胸膛,露出一身伤痕,大大方方让杨霏盈看。
杨霏盈双颊一红,羞赧低头,移开目光,却看到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的黑衣之上,系着三块玉佩,一块墨玉灵芝佩,一块青玉竹节佩,还有一块羊脂玉马佩,那正是杨霏盈丢失的玉佩。
杨霏盈大为惊讶,澄澈的眸子一凛,双眉一蹙,问道:“当初你说我的玉佩弄丢在雪地里,如今怎又在你身上?”柴伯骏淡然答道:“被老贺捡到,前几日我跟他换回来的。”
杨霏盈心下疑惑:“你的玉佩统统都在,你拿什么跟贺大叔换?”她伸出肥厚红肿的手掌,讨要玉佩,柴伯骏穿了衣衫,顺手将墨玉灵芝佩轻轻放到她手心里。
杨霏盈愕然,道:“我要我的玉佩。”柴伯骏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你的玉佩。”杨霏盈一脸惊愕,指着那羊脂玉马佩,道:“那才是我的玉佩。”
柴伯骏将玉马佩抓入掌心,道:“我捡到就归我,这个是我赔你的。”这是什么歪理,杨霏盈目瞪口呆,道:“不成。”
柴伯骏慢条斯理地将玉马佩收入怀中,十足的耍赖模样;杨霏盈心下微恼,不顾指痛,踏步去抢。
柴伯骏侧身一躲,将玉马佩高举过头,让杨霏盈够不着。杨霏盈眉间蹙起薄怒,道:“我不要你赔的灵芝佩,我要我的玉马佩。”
柴伯骏知她恼怒了,又掏出青玉竹节佩,道:“两个换一个,成不成?”杨霏盈摇头,“不成,那是我爹娘赠我的贴身玉佩,从小佩戴,不能随意交换。”
柴伯骏一愣,满是失落,杨霏盈跳起身去够玉佩,他立马往后退出一步,叫她够不着。杨霏盈顿时恼火,怒问:“你明明有两块玉佩,为什么非要我的玉马佩?”
柴伯骏一脸固执,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归还的意思。杨霏盈又跳起来,伸手够玉,柴伯骏微微侧身,她又扑了一空,心中便十分不满,星眸里泛起怒意,瞪向柴伯骏。
柴伯骏的倔强劲儿涌出,愣是不肯归还,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较劲起来。柴伯骏没有退让之意,瞪久了,杨霏盈眼睛泛疼,她心田泛起委屈,蒙了一层浅泪,气恼之下跺柴伯骏一脚,骂道:“你又要惹我生气是不是?”
柴伯骏固执的脸也蒙了委屈之态,道:“我没有。”杨霏盈实在不解,问:“那你为什么啊?”
柴伯骏落下手臂,却将玉马佩紧紧攥在手心,脑袋低垂,像是自言自语,“我送你一支珠钗,你什么也没送我,两块玉佩换一块你也不乐意。”
这是要与心上人交换定情信物呀,杨霏盈心头的恼怒顿时化作惊讶和暖意,她试探问道:“你要跟我交换信物?”柴伯骏认真点头,目光透着期许,杨霏盈投来疑惑目光,可他一根筋的,怎会想到交换信物?
柴伯骏自然不会说,昨日韩柏松替他清理伤痕,见到三块玉佩,疑惑问他,他指着玉马佩道:“这是阿灵的。”韩柏松一脸羡慕,道:“盈儿妹妹将玉佩送你当定情信物了?赠予珠钗,报以玉佩,果然郎情妾意,情定今生啊。”
所以柴伯骏才不依不饶地要跟杨霏盈交换玉佩,见她眼里依旧闪着疑惑的光芒,柴伯骏又道:“我送了你一支珠钗,你应当送我一块玉佩。你若觉得一块玉佩太少,我这两块玉佩也统统给你啊,珠钗和玉佩三样换一样,还不成么?”
难得柴伯骏还会如此“算计”,杨霏盈“噗嗤”笑出来,只觉他这番委曲求全、换取信物的模样,实在可爱,她拼尽全力敛了面上笑容,故意不说话,柴伯骏眼神一硬,抬头说道:“我不杀那姓顾的,你跟我换玉佩。”
杨霏盈浑身一颤,简直不可置信,柴伯骏以为她还不愿意,顿时失落,也不知还能用什么法子交换了,心头窜起三分恼怒,道:“你还不同意?”
“好。”杨霏盈话音落下,笑靥如花,晨起日光打落,恍如春日里的迎春花,清丽动人。柴伯骏一愣,如饮蜜糖,嘴角浮起快意浅笑,只见她伸出手,道:“灵芝佩给我吧,竹节佩是丁公给你的,我可不能要。”
柴伯骏却将两块玉佩齐齐奉上,道:“是我的都给你,我不爱带这东西。”杨霏盈微微惊讶,他竟如此大方,不过一想他当初能以玉抵玉,便知他真不看重这身外之物了。
柴伯骏利索地将玉佩系到杨霏盈腰间,一边墨玉灵芝佩,一边青玉竹节佩,又问:“珠钗呢?”
杨霏盈指了指行李包袱,柴伯骏一骨碌翻出珠钗,插入杨霏盈发中,珠钗金带,相映成趣,他左右端详一番,十分满意,得意扬扬地说道:“日后再见到姓顾的,你告诉他,这些都是我送你,他的破烂兽皮,通通不要。”
原来柴他打着这样的主意,还在与顾焘斤斤计较,杨霏盈道:“顾大哥送我的貂皮裘衣,我统统都让阿好还回去了,你还要跟顾大哥比?”
“比。”柴伯骏一根筋一脸较真,杨霏盈拿他没办法,噗嗤笑出来,轻轻跺了他一脚,嗔道:“醋坛子掌门。”她一人佩两玉,自觉太多,要收起一个,灵芝佩与竹节佩,不知如何取舍,便让柴伯骏决定。
柴伯骏比对一眼,摘下墨玉灵芝佩,指着青玉竹节佩,道:“这个好看。”这两个人,一个黑衣加身,玉马佩淡了三分冷峻,一个黄衣灿灿,竹节佩更添三分灵动。
两人目光不期而遇,相视一笑,心中清风拂过,花开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