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茶馆,同一说书人,立于高台上,手持方惊木,“嘭”地一声,满堂皆静。
“上午我们说到了江华被诛,下午我们就来聊聊这一事件的起末……”
“话说永和二十六年秋,西北军和蛮族战事正酣,两支军队在两国交界处沂蒙山整整胶着了三个月,却没有丝毫的进展。满朝文武皆愁眉不展,当时正任左相的姬长青建议,应恭迎长公主吕嫣然回京共商大计。
这一建议却遭皇帝当场否决,反而下旨让年老体弱的姬相远赴战场,群臣哗然,然帝一意孤行……”
说到这,下面有人打岔,“洪老头,你胆子够大啊,不怕等会儿被金甲卫抓去啊!!”
上次就说到了,这金甲卫,是独立隶属于皇帝的武装组织,杀伐果决,权利滔天。
说书先生,也就是洪老头闻言嗤之以鼻,他大声道:“想我洪老头,那也是识过字、明过理的,说书人亦是读书人。既为读书人,自当评天下不平之事,说世间龌龊肮脏。”
“……若为身故,虽死无悔!!”铿锵有力,发人深省。
台下之人皆沉默深思……
正在这时,茶馆半掩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一群手持利剑,金甲披身的官兵闯了进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声,“金甲卫来了,快逃啊!!”。
领头的那人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将所有人拿下!!”一声令下,群兵皆起。
紧接着求饶声,哭喊声,桌椅掀翻声,刀剑出鞘声从各角落传来。
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是那洪老头,在短暂的惊慌后他缓缓站了起来,只见他正了正头冠,拂了拂衣裳,将褶皱抻平。
惊木一响,黄金万两。
嘭!!老者熟悉的声音在大堂响起,只是语速明显加快。
“……姬相携二十万粮草物资远赴沂蒙山。半年后,边疆大捷,江华作为主将晋升为骠骑大将军。而在此时,由江华所写的一纸弹劾姬相的奏折加急送至京都。
直言姬相在此次运输物资中克扣军饷,以次充好,好几次贻误战机……
举国皆惊,皇帝恸哭,言惜良相,然最终毅然将姬相下放狱中……”
这时官兵早已冲了上去,将洪老头团团围住。
“杀了!!”领头那人下令。
数剑齐举,掼力而下,白须浸染,血色十方。
十剑刺于胸前,安然坐于台前,鲜血染红了桌面,然仍有嘘嘘之声从老者口中溢出。
“……十日后,姬相自杀于牢中。百姓皆称帝仁义,赦免姬家老小连带之责。但那不本就是他们应得的吗?”
本已濒死的老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朝着空中大喊,“为帝者,图名利,无所为,狂妄哉!!”
哧地一声,箭矢破空而来,直直地刺在了他的脑门上,老者手上的惊木应声而落。
嘭!!
惊木落,评已矣,人……亦亡!!
领头那人大喝,“再有妖言惑众者,亦如此人!!”
随着他所指方向望去,那老者死不瞑目。
领头的见此惨状,脸上亦毫无波澜,只听到他沉静威严的声音在大厅响荡,“将所有人给我带回去!!”
“是,首领。”
这首领,叫邹野,就是姬焱他们曾在荟鲜楼遇到的那人。他现为金甲卫卫长,曾是骠骑大将军江华的副将。
这处茶馆的血光之灾,远在姬府的那群人并不知晓,此时他们有的在算计,有的在还债……
此时的姬府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选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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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前,姬焱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潜进了自己的院子,只见他拿出笔墨在一宣纸上“唰唰”几笔,也不知他写了什么,紧接着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他姨母的院子——梅园。
姬府的院子都是以各种花卉来命名的,比如他住的地方叫兰园,表妹蹇馨住的地方叫杏园,就这么简单粗暴。
此时蹇夫人身边空无一人,她一人在梅园稍事歇憩。蹇夫人看到姬焱不免一惊,要知道这三天她这外甥可是见到她就躲,听下人们说今天更是天没亮就出了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既留,找姨母何事?”蹇夫人明知故问,这孩子除了让她停止选亲外还能有什么事?
姬焱,小字既留,也就姨母、姨父和外公这三人会这么称呼他了。
“姨母,我来找您是有关选亲的事的,您看……”
姬焱话还没说完就被蹇夫人打断,只见她眼含泪光,泪腺像是失了控一样,那眼泪是说掉就掉,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小姑娘,脸上满是委屈,“既留啊,你这孩子命苦啊,每每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那早逝的姐姐。她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你娶亲生子,她不甘啊!”
“自从你父亲枉死后,你就整日愁容满面的,身边也没个体己人,我可真担心姬家绝后啊!”
“这次你外公在我临走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将你照顾好,他老人家最不放心的可就是你呢!”
“还有你那死去的外婆,她……”
姬焱暗叹,又来了!
他怎么感觉他这姨母的身影和另一个人竟渐渐融合了呢?一样的惯会装可怜,一样的演技精湛!
寤歌:“……阿嚏!!阿嚏!”谁在骂我?
“不是!”姬焱连忙打断:“我是想说姨母和表妹这三天为我的亲事受苦了,您看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要来的早就已经来了。姨母向来厉害,想来那些娘子是什么来路您心中也早有了底。”
“我想着与其让姨母一项一项地去考究,不如我们一步到位!”
“怎么个一步到位法?”蹇夫人来了兴趣,她这些天也觉得那平常选亲的手段也确实无聊的点,再说只要她这外甥同意选亲的事,一切都好商量!
“您觉得我们来文选怎么样?”姬焱建议道:“就像在书院那样,夫子出个题目,学生就这问题来发表见解,不论对错,不论精糙!这一来能由字及人,二来可以知其深浅,三来吗,也给姨母和表妹解解乏!”
“好啊!”蹇夫人为外甥的建议连连称赞,但……她不由皱了皱眉头,担忧道:“可这毕竟是选亲,题目可是一大难题,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太晦涩,还要照顾她们女子的身份!”
正纠结呢,突然灵光一闪,蹇夫人抬头朝她外甥看了一眼,打趣道:“你这小子!说吧,是不是已经将题目理好了,别藏着掖着啊,赶紧给姨母我看看。”
姬焱讨好似的将一卷纸张模样的什物从后腰处拿了出来,笑道:“果然瞒不过姨母您!”
白宣纸摊开,上面是三个眉飞凤舞的黑色大字:【论江华】。
“这……”蹇夫人明显惊讶,问道:“你确定?”
“嗯!我其实还有个目的……”姬焱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这次回京,百姓们都在看着那位的动作呢。姨母你这次大手笔搞的这个选亲,虽然一时将姬家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声势越大,反响越多,给那人的压力就越大。他就算为了自己的仁名,装也得装成对我有所愧疚。姬府选亲,让天下人看尽笑话,必然让所有读书人群起反之……”
寤歌可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姬焱那男人搞得鬼,她此时正咬着笔头思考着该如何下笔。
寤歌很是郁闷,明明是一篇议论性文章,怎么到她这里就是自评了呢?你说她是实事求是了,还是顺着大众来个自辱?
主要是她觉得自己那真的就是个奇女子啊?能和她相提并论的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长公主了!
算了,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秉持中庸之道吧!
寤歌提笔。
“江华,关勇侯世子,十五岁披旌上阵,征入沙场,二十三岁因罪入狱,万民咒骂。功过皆有,盖棺定论。
功,平西北,保河山,战沙场,海晏清……
过,察人不明,识人不清……”
想了想寤歌还是加上了“残害忠良,欺君罔上”这一圣旨上确定的罪名。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就出世了,寤歌呼气将墨迹吹干然后就等在了一旁。
她是最早交卷的,交卷时还偷瞄了其他小娘子的试卷,有的白纸一张,有的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其他的无一例外都是极尽辱骂……
寤歌其实都能理解,白纸一张的可能连字都不识,歪歪扭扭的可能刚认识几个字,那几个辱骂的,无外乎是自认为站在姬家的角度看问题。
天下谁人不知这姬相去世的“真相”?
“好了,都交上来吧!”日头已然西斜,答题时间已到。
“明天这个时辰如果有姬府小厮上门,那就是相中了!”有嬷嬷嘱咐。
众娘子离去。
寤歌站在一群小娘子中间,有点尴尬,你说她是随大流离开姬府呢?还是去找姬焱?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出姬府再偷偷潜进来吧!
寤歌跟着丫鬟出了姬家大门后,拐了个弯随便翻进了一座院墙。却没想会在这里看到蹇夫人母女和姬焱主仆。
这真的是怪尴尬的?
*
那边,寤歌她们一行人离开后,蹇夫人就拿着文章去姬焱院子里找他。
“既留,来看看!别说还真有几个娘子的文章写得不错。”蹇夫人虽然平常不在书院执教,但因她父亲是书院院长的原因,她平常没事就会帮着夫子考教下学子的文章,算是职业病。
蹇夫人一目十行,一盏茶的功夫那摞文章已经落了大半,边看嘴上边碎碎念。
“这个文笔不错,就是感觉戾气太重,数落的太过锋芒毕露!”
“这个也还行,就是逻辑感不太强……”
“还有这个……”
姬焱趁机将寤歌的那篇从那摞中抽了回来,在看了那洋洋洒洒占了一大半的功绩时无奈一笑,而看到那“残害忠良,欺君罔上”时又心中一哂。
“怎么呢?这篇文章很不错吗?至于你盯着发呆?”蹇夫人凑过来瞧了一眼。
“没什么?”姬焱将手中的文章递了过去,“就是想着过不了多久,宫里应该就会派人过来了。”
“你啊!”蹇夫人顺口称赞了下文章另辟蹊径后,又将文章交还到姬焱的手上,语气中难免关心,“成天那么多心思,难怪身体不见好转!”
“没事,这都是娘胎带出来的,暂时死不了……我一朋友他……”。姬焱的话被打断,有一‘庞然大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
呃……寤歌就是这个时候翻进墙的。
“嗨!”寤歌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要跑。这怎么这么巧呢?
“你要去哪?”姬焱看着手中的文章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让人想揍他一顿,“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寤歌:“呵呵……”
“既留,这位姑娘怎么这么眼熟,她是?”蹇夫人率先问道。
他那小表妹眼睛到是尖,记忆力也不错,“母亲,她刚刚来参加过选亲。”又指着姬焱手中的文章说道:“表哥手上的那篇文章好像就是她写的!”
寤歌连忙给姬焱使眼色,大哥!赶紧解释啊!
姬焱还没发言,到是他身边的侍卫急冲冲地说道:“她是江……”
姬单这货真是没点眼力见,差点就将寤歌的来历抖了出来。也幸亏她机灵,连忙说道:“江南徐家,对,我是江南徐家的。我哥哥是姬公子的好友,这次我本是来寻找我哥哥的,哪想他有事出了远门,这才会找上了姬公子。”
“至于这选亲一事?”
寤歌灵光大开,一脸含情脉脉地望向姬焱的方向,“我一见到姬公子就一见钟情了,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就是我心悦之人啊!都怪我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心,才威胁着姬单替我递了名帖。蹇夫人,对姬公子我是认真的,您就成全我这颗蠢蠢欲动的心吧!”
无故被提到的姬单:“……”公子,这人好可怕!
姬焱:果然他就是瞎担心了,这人编故事的能力真是一绝,偏偏还挺有逻辑,让人信服。
没看到他姨母那一副“感动于这爱情魔力”的表情吗?
“这位娘子,名讳为何?家住何方,家里除了你哥哥还有几口人?多大了?……”蹇夫人两眼冒精光,这姑娘好啊,她外甥就需要这么热情四溢的枕边人!
表妹蹇馨在后面着了急,她母亲那神色她真的太熟悉不过了,平常在书院遇到那些对她口味的学子可不就是这模样,她连忙接话,“母亲!不是要先选五人吗,人选怎么定?”
蹇夫人摆了摆手,“不选了不选了,外甥媳妇就是这个……对,你叫什么?”
“寤歌!取自先秦《考槃》。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取畅快自由之意。”她连忙回。
“好名字,好名字!”蹇夫人连连称道,“那小子的字也出自前秦《九哥.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既留,这还是我父亲取的,希望他如那‘云中君’一般……”
两人竟难得的臭味相投,一见如故,相邀而去。
“表哥!你看母亲!”蹇馨跺脚撒娇,“我不喜欢她!”
姬焱却嘴角含笑,“我觉得……甚好。”
姬单在一旁也插起了话,“其实,我也不喜欢她!”
“那你还给她递名帖?” 蹇馨横了他一眼。
姬单:“……”这不公子吩咐的吗?但他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