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在护卫孙中山的车厢里
1924年9月12日,早晨,碧空如洗,阳光灿烂。一列火车奔驰在黄绿间杂的原野上。在第二节车厢里坐着孙中山及夫人宋庆龄。
列车的缓冲器在撞击着,车厢在摇晃。孙中山倚着茶几凝视窗外。路边一些闲散的滇军和桂军士兵在打闹,指着火车在恶狠狠地叫喊什么。有一处正在张贴“赶走孙大炮”字样的标语……
孙中山欠起身子。由于惊讶和愤怒,两眼瞪得滚圆,一眼不眨地看着嘲弄他的队伍,修剪得齐而短的胡须抽搐了一下,内心的剧痛和屈辱使他用劲擂了一下茶几,杯盘咣珰跳了起来。宋庆龄坐过来靠近孙中山,噘起下巴,一连三遍重复着同一句话:“再有半点钟就到韶关了。”
孙中山微微颔首,直到宋庆龄重复第三遍之后,才用疲惫而抑郁的声调说:“曹锟窃据总统、吴佩孚助曹为虐,今日不讨伐更待何时!可这些桂军、滇军,哎,岂能遂我心愿?”
“等到了韶关,也许能把滇桂军拉出去。”她试图宽慰孙中山。
“他们要是再不听调遣呢?”
“你不是把希望寄托在黄埔学生军身上吗?”
火车转了个弧形的大弯,车窗显出车尾的几节车厢。
护卫车厢里,黄埔校军第一队的学生们抱枪坐在地板上。开始,他们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不停地唱着校歌。后来开始互相拉歌。
轮到蒋先云时,他张开厚嘴唇,唱起一支工人暴动时的歌。他的神情专注,而又有些自豪。
贺衷寒起先并不注意听,当那句“竹笋出土尖又尖,共产党把路来指点”飘到他的耳朵时,刹那间,在那张脸上,一切都变了。刚才还闪烁着青春火花的眼睛,现在像受惊的狸猫一样瞪得溜圆,咧开嘴巴,发出可怕的尖叫:“我们是三民主义信徒,不是共产分子!”
“你说什么?”蒋先云质问道。
"我指我们黄埔学生。”贺衷寒肯定地说,“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
“中国只有从三民主义走向社会主义,否则没有希望!”
"共产党争得了一个唯物史观,打破了一个国民革命!”
“你懂什么是唯物史观?”
“我怎不懂?我办过通讯社,解释过唯物史观!举个例吧:有一家人死了一头驴子,全家痛哭流涕,随后又死了一个老太婆,全家无不欢天喜地。问其原因,便说:前者是一个生产者,死了,我们的生活无所依靠,故要痛哭,后者是一个消费者,死了,我们的生活将会得到改善,所以我们欢喜。共产党人所主张的唯物史观不过如此而已。”
这番尖刻的胡诌,几乎使蒋先云想立刻与贺衷寒打一架。但他转念一想、贺衷寒谈吐过于放纵,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公正无私、玩世不恭的自由人,倒不如诱使他在众人面前彻底暴露一番。
蒋先云点起一支烟,不无讥讽地问:“有谁相信你这种江湖骗子似的解释?你知道共产党是怎样的组织,拥有多么崇高的信仰?”
“当然!我也曾是个青年团员,入团的日子不比你晚!可我觉悟了,退出了!”
“你说清楚,是退出,还是被开除?”蒋先云紧追不舍。
贺衷寒意识到踏入误区,冷漠无情、睥睨一世的神情顿时松弛下来:“什么开除?”
“你入过团是不假。可是在出席1922年2月远东各国共产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时,你目无纪律,口出狂言,张国焘(中国代表团)团长把你开除了!你还想隐瞒吗?"
“谁作证?”贺衷寒急了。
“李之龙。张国焘不也来讲课嘛,我们找他当面对质!要在我们刊物上登一则消息,公布你被开除的经过………你是纯粹的无政府主义、投机分子!”
贺衷寒忽啦一下站起,顿了一下枪托。
蒋先云扔掉烟蒂,相互敌视着。
贺衷寒全身脉管充盈,心跳加剧。一阵炙热的旋风烧烘着他的脸、犹如一个赌徒屏息敛气地注视着被别人抢去的钱。他举起手臂,想打蒋先云。
区队长过来拉架:"别争了,不管是什么主义,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护卫好大元帅。”
“就是嘛。看见没有?我们的主义是火车头!”贺衷集指指前面的车厢。
“没有我们铺设的思想轨道,我看你怎样开!"蒋先云跺殊脚。
“别吵了!”区队长火了,拍了一下匣子枪,厉声喝道:"谁再敢争一句,我毙了他!”
火车猛烈地抖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9时,在群山环抱、林木葱茏的六祖庙附近的一座800米的高山上,担任防守任务的蒋先云等,一大早就在山顶周围挖了许多散兵壕。
孙中山和宋庆龄的轿子一到,演习便开始了。进攻阵地响起一声深沉的、孤零零的号炮,又对空射击了一阵子弹,演习的气氛顿时浓郁起来,空气里飘着硝烟味儿。
贺衷寒所在区队担任攻击。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英勇、好奇、激动的神色。灌木丛不时撕扯他们的军衣,石头块在脚下磕磕碰碰,但没有人理会。所有的目光和枪口都对准了掩体后面的人脸。
贺衷寒似乎看见了蒋先云的脸,蒋先云也一定看见了他。只见俩人枪口对着枪口,不停地在心里咒骂着,射击着。这时树丛中有一只灰色野兔跳了出来,被大群的人声惊骇得无比慌乱,在进攻与防守的空地上来回奔跑。但谁也不笑。直到两队接近,绞杀格斗,它才跳到路边,藏到草丛里去了……
孙中山从山下用望远镜观看战场。山丘上布满了土黄色的军人,听得见军官的指挥声,可以看见戴着大檐帽的黑压压的后脑勺。刚才还是寂静的山林,顿时被军人和硝烟湮没了。这一切是生动、壮观、料想不到的。他想起身,想亲自到那些有烟团、有刺刀闪光、有运动和有喊声的地方去。他回头看了看宋庆龄的和他的
随从,但他们制止了他。
10时半,演习完毕。队伍集合在孙中山面前。开始,两队人马还在争论。蒋先云指责冲击的队伍没有迂回,速度太慢。贺衷寒则反驳说控制制高点的高地无人防守,趴在掩体里是等死。
这时,孙中山开始讲话了。
孙中山一讲话,队列便鸦雀无声。孙中山赞扬演习中黄埔校军勇敢沉着的精神,然后说到要做一个革命军人,第一要抱有救国救民的大志,毕生为这个目的而奋斗……
午后,天气晴和,风光明媚。教官挑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士兵搭上汽车,南行30华里,护送孙中山和夫人来到六祖庙。孙中山仔细观看了六祖盘坐圆寂的躯体,向方丈详询了种种情况,然后回首逐一望着护卫他的蒋先云、宋希濂、贺衷寒、曾扩情等人,喃喃说道:“本党主义的实行,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人总是要死的,不过要死得其所。今天看见你们有这样吃苦耐劳、努力奋斗的精神,定能继续我的生命,完成我的志愿,所以我这次北上,虽死也可以安心了。”
宋庆龄转过脸去,偷偷用手绢拭着眼泪。
不到半年之后,蒋先云才恍然大悟,这位年仅59岁的革命领袖,当时一定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想,自己应该把孙中山先生的教导,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