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婀漓家的院子时,我看见寅沐送来的羊,只剩下了一只。当我走进婀漓的家门时,我看见的是辰沅红肿的双眼,和很久以来最为丰盛的早饭。此刻无须寒暄。
就在我吃着早饭之时,辰沅说到,“不知你身上可有了纹身?”
我摇了摇头。
辰沅继续说到,“南朗的习俗,在出征之际,最心爱之人都会在他的身上纹上一些图案。传说它会听见心爱之人的召唤,将指引他尽早归来。”说着,辰沅重重叹息一声,又说到,“虽然这个传说不是时时灵验,但总是聊胜于无。趁着还有一点时间,不如让婀漓帮你纹上一个吧。”
我知道纹身的真正含义,我知道纹身更适合召唤的,不是灵魂,只是躯体。
曾记得儿时的某一个夏天,我看着王宫里奴仆和甲士的纹身,艳羡不已。我问我的父亲,我何时才可纹身。父亲对我说,纹身只是卑贱之人所为,而我是孤竹高贵的公子,永远不可为。虽然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孤竹的公子,但身体里毕竟流着王族的血液,此刻用纹身这种方式和过去的公子文诀别颇为合适。既然已选择了卑贱,何不卑贱的肆无忌惮。其实这一切的理由都微不足道,唯一重要的是,它将是婀漓亲手留给我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无论是岁月还是别的,都无法将它夺走。
于是我便草草吃罢早饭,在选择纹身的部位时,我选择了后背,因为我不忍凝视婀漓哭红的眼睛。很快婀漓便准备好了所需的一切。她的双手和银针一样的冰冷,但偶尔溅在我后背上的泪滴却是那样的温热。当银针一次次刺穿我的肌肤时,我感觉很痛,却又似不痛,我闭上了双眼,一切恍然若梦。直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我唤醒。我听见窗外传来阵阵喧嚣,我知道,时辰已到。
婀漓也已停止动作,此刻她依旧冰冷的双手轻拂着我的后背,缓缓说到,“纹在你后背上的,是一枝陵苕。你是不惧风吹雨打的岩石,而我便是攀附于你的一支陵苕。你若坚稳不破,我便柔韧如丝。若是岩石离陵苕而去,陵苕又能何去何从?今日时间紧迫,这枝陵苕还很弱小,所以你一定要回来,你回来她才有机会枝繁叶茂,她才有机会花团锦簇。”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真的无法承诺。也许此刻合适的语言只有拥抱,在天明之后的拥抱中,我清晰的看见了婀漓那梨花带雨般令人心碎的面庞,我向婀漓脸上的泪滴吻去,是熟悉的味道,如婀漓无数次陪我吃过的生蚝的味道。婀漓只是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拥抱着我。但我发现我将永远无法吻尽婀漓脸上晶莹的泪滴,只得无奈松开了双手,对她说到,“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婀漓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为我穿戴着昨晚她精心擦拭的盔甲,然后细心的为我整理着。这一刻我觉得,婀漓就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正在为即将远行的丈夫整理衣衫的妻子。
临行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寅沐送给婀漓的那面铜镜,无意间瞥见镜中身着戎装的我。上一次看见镜中的我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间了,而这一次镜中的我竟是是那样的陌生,陌生的装扮,陌生中略带沧桑的眼神。
集结的地点便是族长的府第,若非即将出征的人,自然不能来到这里,所以我只是独自前来。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族长的府第,此时我才明白,此前我对族长府第的印象原来只是管中窥豹,这里之大远超我的想象。在仆役的指引下,我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行了很久,竟发现族长府第之中居然有一个校场,校场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祭坛。此刻待出征的人已聚起多半,果真有许多老弱如辰沅一般的与人们印象中战士形象相距甚远的人。人群中有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有欣喜的企盼,更多的是无奈的落寞,大多数人身着和我类似的皮质盔甲。
随着身着精致盔甲的人驾着两辆战车停在队伍的前方,人群便倏然安静,三百人便如雕塑般静立于这早春的蒙蒙烟雨之中,偌大的校场便沉浸在庄严肃杀的气氛。此刻族长已身着白色华服,独立于高台之上,高声呼喊着几百年来千篇一律的誓词。
之后便是祭祀,所谓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其实之前族长的誓词不过是个铺垫,当前的祭祀才是真正的大事。巫师大声诵读着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祭文。
复杂的仪式之后便是献祭,仆役们将捆绑的牛羊猪狗抬到祭坛之上,一起被抬到祭坛之上的,还有几个身形健硕的奴隶,远比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强壮的奴隶。
或许在这里的许多人看来,那些被紧缚的奴隶,不过是奴隶,与牛羊无异。但在我看来,他们与我无异,和我有着一样的渴望,一样的思想,因为我也曾几乎沦为奴隶。而且在我看来,即便是需要他们去死,也更应该如我一样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死在这里。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娘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祭拜祈祷,但那些所谓的天地神明却从未回报我娘什么。所以在我看来,那些天地神明若非虚无缥缈,便是不近人情。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只是我。
此刻巫师正念念有词,手舞足蹈。那些仆役陆续将那些祭品推下祭坛。坠落祭坛的阵阵哀嚎结束之后,校场上钟鼓齐鸣,那阵阵哀嚎便如黄钟大吕之前奏。
祭祀礼毕之后,已近午时。族长的仆役已备好酒食为我等壮行。最初的氛围是有些压抑而悲壮的,但慢慢的在彼此的感染之下,气氛逐渐变得热烈。因为人们渐渐意识到,相比于眼前的酒肉,那些或许终将面对的苦难挫折不过是遥不可及之事。不管你对未来有怎样的期许,怎样的恐惧,此时都已没有了选择。唯一能选择的,便是吃不吃这些酒肉,以及用什么样的心情吃下这些酒肉。或许人之所以痛苦,在于有着复杂的思想,复杂的思想催生太多了让人欲罢不能又爱恨交织的欲望。若是思维足够简单,有酒有肉,食之有味,饮之知醉,便是一场足以令人欢愉无比的盛筵。
酒足饭饱之后,便是真正的出征,族长子弟们所驾乘的两乘战车在最前面。后面则是负载这一行人路途之中给养的车马。
当一行人走出族长的府第之后,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彻底打破今日的宁静。府第之外皆是牵衣顿足的送别之人。我在人群之中也看见了婀漓如梨花带雨般的面庞,穿着我为她而做却不合时令的盛装。那久违的笑靥如花让我不禁泪涌,所幸此刻烟雨朦胧。
我无言转过头继续行走,既然离别注定伤感,何必让心绪为难。此刻让彼此逃避受伤的最佳方式便是冷漠,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我的背影可以,我能感受到后背上冷雨浸湿的陵苕隐隐作痛。凄迷的烟雨中,即将奔赴战场的我们将去遥远的北方接受命运的审判,最终的判决将决定此刻的一切究竟是死别,抑或只是生离,但最终的判决仍是遥不可及。
此刻模糊的视线里竟隐约出现了雪花的痕迹,我不禁一个颤栗,一声叹息。乍暖还寒时候,毕竟只是乍暖还寒时候,终会乍暖还寒。曾以为在那大雪纷飞的冬天走过的是一道完美到无以复加的轨迹,却没有等到南朗的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