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办?”张莹扭头问我。
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给老刘打电话求救呗,海洋论坛安保再严总不至于连项目主持人的面子都不给吧。
很快的,老刘风风火火的赶到了,他是真的忙坏了,简单了解了情况之后直接拉着我就往楼里走,这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得数落我一顿,骂我个没轻没重,心无大志的。
“一会你就在最后面吧,东亚文学论坛的峰会一个小时后开始,这次的峰会比较文学导论方面你要尤其注意。下午是交流时间,自己好好把握吧。”老刘留下这句话就扎进后台的资料堆里了。
看着老刘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眼睛酸酸的,每个人都知道海洋论坛真正的精髓就在每天上午举行的峰会中,这里会有最各领域最前沿的研究成果汇报和全新的研究方向交流,是国内学术界难得一遇的交流盛会。老刘虽然没多说什么,不过我能明白他作为峰会的主持人亲自把我带进峰会会场,又当众交代要点无疑是给了我一张最有效的通行证,让本来没资格出席的我可以留下来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如清风拂过,点到为止,他从来没有耳提面命,面对问题稍加提点,往往恰到好处,我十分享受他的这种风格,引导大于传授,最大程度的尊重了学生独立思考和辨别的能力,又不会让我们迷失方向。
我心里不由得想起王梓涵,她在老刘心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结。我曾经无数次想问他关于王梓涵的事情,可是都没敢触及这道伤疤,也许在老刘的心里,我真的是他这份遗憾的寄托,我暗暗发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应该不让老刘失望。
正胡思乱想着,我看见王梓涵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向我挥着手。
我走了过去,她把散乱地堆在她旁边桌子上的资料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前面,拍拍凳子,示意我坐下。
“我就知道你准会来。”王梓涵露出一个非常职业的笑容,两只眼睛弯得如同新月一样。
“老刘带我进来的。”我说。
王梓涵耸了耸肩,一副不出其料的样子对我说:“你一个大一的新生就这么没大没小的,你不知道多少人在他后面求着叫他刘教授呢。”
我笑了笑,思绪依然沉浸在对老刘的感激中,木然地盯着她面前的各种资料和稿件突然问:“梓涵姐,你之后见过老刘么?”
王梓涵有些惊讶,看了看我,低头继续摆弄起她的稿件,没有说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老刘在王梓涵这位天之骄女的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道无可痊愈的伤痕呢。
“抱歉……”我道歉。
王梓涵洒脱地笑笑,随即跟我聊起了海洋论坛的事情,但我却分明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几分失落。
我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梓涵聊着,心里却一直想着怎么想个办法来解开这对被命运捉弄的师徒的心结。
很快的,海洋论坛的峰会正式开始。
老刘略微佝偻身影出现在讲台上,我用余光偷偷地瞄着王梓涵,她的神色很复杂,不过此刻更多的是跟我一样的暗笑,因为我发誓这绝对是我见过他打扮得最正经的一次。
一身利落的浅灰色西服在会场上方交错的灯光下反射出淡淡的丝光,一条颜色很少见的砖色领带在白衬衫的映衬中凸显了干练,虽然老刘微胖的、略微佝偻的身子还是让熟悉他的人感觉到有一点点出戏,但从头顶开始直到双鬓的白霜以及黑色塑料镜框里厚厚的镜片还是赋予眼前这位宿儒睿智,那份从他身上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从容与沉稳时刻彰显了他的身份。
老刘的出现,让会场并不算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老者的身上。老刘环顾了四周,略微向台下致意,不紧不慢地开启了这场巅峰盛会。
随着会议的进展,我不禁感叹,难怪这次论坛学校如此重视,单就作为文学论坛一个相对冷门的组成部分,这次东亚文学峰会的出席阵容就可谓星光熠熠,包括近几届文坛重量级新人佳作奖的获得者,东亚比较文学界的著名导师、泰斗都一一在列,而随着老刘的介绍,韩国方面东仁文学奖、现代文学奖的代表作家,日本方面近年芥川文学赏、直木文学赏部分获得者、现代俳句协会、东大、早稻田大学等文学大家也都受邀出席。
我随着老刘的声音盯着主 席台上起身示意的各位大师,不敢眨一下眼睛。我相信,如果王梓涵此时看着我的话一定会发现,我的眼里肯定流露着贪婪的目光,毕竟亲眼见证这么多学界名流汇聚一堂本身就是让我这种小人物能够吹嘘一生的经历。
不过我的贪婪并没有维持多久,当我的目光停留在主 席台右边斜后方的人身上时,我几乎惊讶的叫出声来:“怎么是她?!”
没错,主席台上那拥有着瀑布一般乌黑的长发的身影就是我早上在人文楼前帮她解围的日本女生,“粗教基子”。
王梓涵扭头看着我,用纤细的手指向我比了一个嘘。“你认识她?”王梓涵小声地说,随后并没有等我的反应,看向主席台,“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最新一届芥川文学赏获得者,被称为日本文学界近50年来最闪耀的新星——雏咲智子。”
“出……什么?”雏咲智子那魔性的中文依然萦绕在我的脑海,导致我的思维出现瞬间的停顿。
“雏咲智子。”王梓涵的目光就如同看着一个在大街上裸奔的白痴一般。
这一届芥川赏的获奖者早已在文学界声名鹊起,我在网上看过,这个雏咲智子以二十一岁的年纪击败了众多入围者爆冷获得大奖,其细腻生动、流畅幽默的笔触和对句、迭句的应用灵活的仿佛夏目漱石的再现,被誉为“未来二十年的国民作家”,震动了日本文学界,其获奖作品也在两周内销量突破十万,很快被翻译成中、英文得到了很多其他国家读者的青睐。我也读过她的代表作,的确,她的笔触非常朴素细腻,并没有川端康成樱花般的华美与凄然,又不似芥川龙之介那样长于逻辑,就是宛如涓涓细流慢慢润泽心间,喟叹生活之美。说实话,我对这个人打心里是服气的。创作文学作品不难,难的是在有限的人生阅历下写出让各种阅历不同的读者都能产生共鸣的东西。真没想到,这个弄丢了所有证件的冒失女生竟然就是日本文坛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也不知道她日本的粉丝如果看到了之前的窘状该作何感想。
由于雏咲智子带给我的震撼过大,接下来的会议交流我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要是被老刘知道了他会怎么收拾我。不过不得不说,王梓涵所表现出来的聪明让我几乎对这个同门师姐的佩服上升到无以复加——她没有八卦地追问我为什么会认识雏咲智子,也没有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打断我的思路,只是在飞速记录着笔记的间隙时不时地冒出一段恰到好处的评价,替我总结着上段发言的重点。
“赵老师不愧是东亚比较文学领域的大家,以前东亚文学领域我们研究用的基本都是以国别文学研究为主,孤立地进行形式对比,而他带来了崭新的研究思路,却是从各国民族思想核心入手,抓住中日韩三国古典文学共性,进行发散联系。就比如以前很多人认为日本的精神起源神道教是中国道教传入的影响,将东亚的比较文学与西方比较文学类推,单独地研究两国文学及文化差别,观点陈旧。但后来经过证明,道教是在大约公元七世纪由中国经韩国传入日本,其中韩国的整合和媒介作用是不可忽视的,而东亚三国青葱时代的作品中互相出现的彼国意象,韩国时调、日本和歌以及中国格律之间的种种联系以日本的神道教兴起和韩国儒学、道教的媒介作用为着力点来看,传统的单纯性比较存在很大不全面性。因此东亚三国的‘三角关系’决定了任何关于比较文学的研究都不能抛开第三者单纯的分析两者之差,这个研究方法如果早个十年提出,那我们会少绕多少弯路啊。”王梓涵感叹着。
我点点头:“是啊,我刚开始读《万叶集》的时候还总是想不通其作为古典时代受中国影响较大的和诗代表为什么表达总是直来直去,跟同时代的唐朝格律诗善于用典完全不同。现在看来,与其纠结于写作形式的差异,不如开阔视野,注重两国社会和思想因素所带来的其妙联系。《万叶集》中如果不算仁德、熊略两天皇加上圣德太子那些未经考据证实的和歌的话,其成集时间也就是7世纪初到8世纪末这100多年,那时正值盛唐,虽然我们的各种文献和制度逐渐传入日本,可毕竟当时的日本刚刚告别飞鸟时代,神道教逐渐成为主流,社会也刚从奴隶制向封建制发展,作为上古时代的诗歌记录,不去专注于家国天下,更加注重记录小人物的日常故事才更加符合当时的日本社会发展。”
王梓涵的眼睛一亮,微笑着向我递出一个肯定的神色,似乎对我的想法很满意。“没错,《万叶集》作为日本古典中的古典,包含着的诸子百家思想,经《古事记》的记载早在公元3世纪起就开始逐渐传入,而且日本当时十分注重遣唐使的派遣,对中国经济文化进行全方位的借鉴和学习,当时的日本社会以会作汉诗为上,因此要说自《万叶集》开始的古典日本文学不受汉文化影响根本说不通,这自然就有力的反驳了一些日本国内学者自相矛盾的说法。”
对王梓涵的说法我深感为然,目前很多日本学者都在摒除汉学,强调本国的古典文集完全展现日本自然社会的风情,与中国影响无关,这种孤立的、狭隘的民族观点不免贻笑大方,让人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