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晚枫醒来之时,一眼便看见趴在床沿上呼呼大睡的徐明月头上那两朵白纸花,悲从中来,挣扎着想下床,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明月,快给我松绑。”,林晚枫哀求睡眼惺忪坐在一侧的徐明月,
“那可不行!你奶奶再三交待过我,三天后才准你回去。”,徐明月擦了擦双眼。
林晚枫带着哭腔问了句:“咱们是在哪里?”。
徐明月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侍候林晚枫喝水:“滨州县城呗。当天夜里咱俩便过来喽”。
林晚枫不愿张嘴喝水,将头扭到了一边,弱弱地问了一句:“我爷爷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今天早上八点多钟。我爸跟村里几位叔父进城置办丧葬用品的时候,还专程赶过来转达了你奶奶的意思,让咱们三天后才回去呢。”,徐明月自顾自地将手上的温水一饮而尽。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的,绝对不会再给大伙添乱。行吗?”,林晚枫强忍着不让自己哭鼻子,可是泪水却出卖了他。
徐明月识趣地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任凭身后的林晚枫如何恳求,也只能用一扇房门将两个人隔开来。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明月,你给我回来!求求你给我回来。”的哭喊声。
徐明月狠下心肠逃离了这处她既不愿去面对,也无法去面对的地方。
漫无目的地走在城西河堤上,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木炭售卖集散区。
一条不太长的街道,从桥头北边一直延伸到南头,两旁的店铺全是收购木炭的商家。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幅熟悉的画面。感觉这么亲近,又那么陌生。
炭火还是当年那种炭火,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曾几何时,两个小屁孩依偎在泰山膝下撒娇承欢的情景,转眼之间便成为了永远不会褪色的美好回忆。
当年的泰山渐已老去,而快乐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
徐明月不敢过多停留,努力甩掉浮现在脑海里的诸多烙印。她害怕的不是现实,而是自己的心软。
虽说才三天而已,对于林晚枫跟徐明月俩人来说却仿似三十年这么漫长。
“小枫哥,你再不听话,我只能喊人来再给你喂几颗安眠药了。”,徐明月一边拿着毛巾给林晚枫抹着如泉涌的泪水,一边耐心开导他。
“人非草木,我知道你心疼爷爷!大伙也理解你这番心情。可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有聚首之时,自然就会有散场之日。做人不能太贪心,能够陪着自己走过了二十一年,老天爷已经对你实属不薄啦。”,徐明月擦完林晚枫脖子上的泪水,也抹了一把自己心疼之泪。
“你觉得我是舍不得放手吗?我是恨自己太不孝!这二十多年来,我爷爷一天的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如今有机会让爷爷和奶奶过上好一点日子的时候,老天爷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林晚枫声音沙哑地辩驳了一番,期待徐明月能够改变初衷。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确实是人生当中最大的遗憾!可是,这也不能全怪罪在你自己身上呀,要怪只能怪你那个嫌贫爱富的母亲。”,徐明月将毛巾放进洗脸盘里的热水泡了一下,将它拧干敷在林晚枫脸上。
“别在我面前提她,我恨死她啦!”,林晚枫疲惫不堪地将头侧在一边,不愿跟徐明月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徐明月默不作声按摩着林晚枫四肢,好帮助血液畅通。
“明月,让我回去吧!好不好?我保证绝对不会给大伙添乱!”,林晚枫仍然不死心。
“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好好呆在这安心静养。你奶奶一再交待,如果你敢回去,你奶奶立刻喝农药死给你看。”,徐明月揉搓完林晚枫的手臂,接着便给他轻锤两条大腿。
“我不信!从小到大,我爷爷和奶奶连大声点跟我说话都舍不得,怎么可能会这么狠心对待我呢。”,林晚枫悔恨交加地跟徐明月争辩起来。
“你奶奶已经说了,你若是真心疼你爷爷和奶奶的话,就安心调理好身子,尽快成个家,赶在你奶奶还能吃得下饭之年,给她生个孩子。”,徐明月一想起昨晚临行前,林晚枫奶奶拉着自己的手,当着一大堆乡亲的面叮嘱这一番话时的情景,脸上不自禁地泛起嫣红。
“哎呦!我奶奶真是老糊涂啦!如果我不回去的话,谁给我爷爷披麻戴孝嘛。”,林晚枫已经有点认命啦,比起已经死去的亲人,活着的亲人更加让人心疼。
“你奶奶早就嘱咐过我啦,说你有这份孝心就够啦!形式上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徐明月伸手将敷在林晚枫脸上的毛巾取了下来,再次泡在热水里,拧干后重新给他敷上。
“明月,我饿啦!给我找吃的呗。”,林晚枫见无计可施,又不敢违背奶奶的圣旨,只好优待一下自己的肠胃再说。
“早上我爸进城的时候,我妈已经替咱们俩煮好了饭菜,托我爸带过来啦。”,徐明月匆匆从床底下抱出一只小篮子,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逐一将三碟小菜和一小盘白饭米摆在了柜面上,然后拿出一双筷子把其中的一碟菜倒进另外一碟菜里,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包药粉倒进菜里面,用筷子搅拌均匀。偷瞥了一眼蒙着毛巾的林晚枫,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浅笑:~~
只要你肯开口吃东西,我就有办法让你睡个安稳觉。
给林晚枫盛了一碟饭,又夹了三种菜,将林晚枫脸上的毛巾取下来:“来,尝尝我妈的厨艺如何,鲜竹笋炒腊肉,还有葱花辣椒油炒河螃肉,还有一碟油炸虎头黄蜂的虫蛹。是我爸前天在大山里挖回来的哟。”。
“你妈啥时候开始对咱们俩这么好的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林晚枫一边咀嚼着香辣可口的河螃肉,一边唠念了一句。
“我妈前一段时间就已经答应你爷爷将咱们俩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十月份啦。只是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情况。只好缓上三年之后再说呗。”,徐明月像喂小孩一样侍候着林晚枫。
“咱们俩的婚期?搞什么飞机呀?你才刚考完高考呢。”,林晚枫嘟着嘴要吃鲜竹笋。
“我妈已经不让我读大学啦!她说咱们俩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再耽搁下去啦。这下倒好了,我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去读财经大学喽。”,徐明月脸有得意之色。
“财经大学?是二本?还是野鸡学校?”,林晚枫一边享受着徐明月不太合格的保姆服务,一边贪恋味蕾上的人间佳肴。
“你也太瞧不起人啦!还野鸡学校呢,录取我的那间大学可是正儿八经的一本学校哟!只是离咱们家乡有点远,跨了好几个州呢。”,徐明月拿着汤匙喂给林晚枫吃了大半碟米饭。
“远不是问题,主要是能学到真本事!你知道吗?上个月,老莫就已经在许州的水果批发市场买下了两个档口啦。就等你学成归来,一起干大事咧。”,林晚枫感觉眼皮有点重,说话也有点费劲。
“你可要给我记住喽!平时开车上路的时候,千万千万别注意安全!赚多赚少不是生活的全部,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徐明月转身过去夹了几筷子鲜竹笋,递到林晚枫嘴边时才发现他已经歪着脖子睡着了。
徐明月急急忙忙起来,将绑在林晚枫身上的麻绳解了开来,走过去将窗帘拉好。不经意间看到了窗外的天空中有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从空中掠过。
然后,天空又寂静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又好像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多。
至少,林晚枫的爷爷留给林晚枫的这些东西之中,除了伤痛,还有美好的回忆。
不同的人生轨迹,注定了不同的结局。能够做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此生无憾矣!
毕竟,起点尚且千差万别,何况终点又岂会千篇一律。
在自己的人生当中若能完成了在什么年龄阶段该干什么事情,已经无悔白来人世间一趟了。
徐明月回头看了看酣睡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内心顿时泛起了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能与知心爱人共渡此生,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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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徐明月陪着林晚枫回到了杏花沟。刚踏上林晚枫家老宅小院子,便看见林晚枫的奶奶早已等候他们多时,将手中的一篮纸钱和几扎香烛递给徐明月:“明月丫头,你陪小枫去看看他爷爷,早去早回!”。
“知道啦!”,徐明月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手挽着林晚枫手臂,往村东头山坡方向走去。
“奶奶,您身子还好吗?”,林晚枫放心不下地频频回过头,跟奶奶打着招呼。
“我好着咧!记住喽!人的眼睛是长在前面的!”,奶奶不无担忧地再三叮嘱一番。
“记下啦。”,林晚枫强露一丝浅笑,看见铺满河石阶梯的小巷道上撒满了彩纸,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瞧瞧,你奶奶可比你看得开。天地万物,生老病死是定律,谁也改变不了。”,徐明月又拿他的奶奶做范例。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爷爷会走得这么突然,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直到现在,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林晚枫双眼泛红,语气低沉。
“这是人之常情!从小在老人身边长大,这份感情岂能说割舍掉就能立即放得下的呢。时间是一剂最好的疗伤良药,既然放不下,那就将爷爷的好记在心里。等自己以后有了孩子,把爷爷以前的那些故事讲给孩子听。这才是最好的思想教育。”,徐明月如一位人生导师似的向林晚枫娓娓道来。
“这些道理我都懂!单单为了我奶奶安心,我也要振作起来,好让奶奶安亨晚年。”,林晚枫眺望着山坡上那座新坟,忍不住鼻子发酸。
“你知道就好。孝道,针对在生的亲人才有用。怨天尤人实在不是一个孝子贤孙所为。”,徐明月挎着篮子率先走上了山坡小路。
“明月,有一个疑问,我一直都不敢问你。这几天以来,看你说了这么多大道理,也就打消了我心头的顾虑。”,林晚枫爬上小山坡后,从一个三岔路口转折向自己家的祖坟墓地。
“说吧!我听着呢。”,徐明月将小篮子放在新坟前,拿出三对红蜡烛点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你爸妈突然发生意外走了,你能撑得住吗?”,林晚枫抓起一瓶白米酒斟了三小杯,敬奉于坟前。
“如果是现在这个阶段的话,我最多会难过一阵子。如果是小时候的话,我想应该比你还自卑和懦怯。”,徐明月双手握着一扎香烛凑近蜡烛点燃了起来。
林晚枫脱掉鞋袜,跪下来给爷爷叩了三个响头,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回应了一句:“明月,幸好我是男孩子,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子的话,这二十多年,我早已精神崩溃了。”。
“所以嘛!我一直都很佩服你这个人的哟!没辱没坚强和强大这两个词语。”,徐明月脱掉鞋袜,跪下来举着香火跪拜了三下。
林晚枫跪在一旁接过香火在坟头前插上:“坚强啥子嘛!连我爸长成什么样子都没印象,说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徐明月凑过来帮忙烧纸钱:“照相机这个玩意也就近些年才流行到咱们县城,以前只能请画师来画个画象,可惜,咱们穷苦人家聘请不起画师,家里的祖宗样貌只能靠老人口口相传下来喽。”。
“按照如今这种发展势头,不用多久,咱们杏花沟也逃不掉开山挖岭的命运。老莫前段时间跟我唠叨说准备过两年全家搬进县城去住算了呢。”,林晚枫望着坟头的招魂幡迎风招展,心里五味杂陈。
徐明月伸手拽了拽林晚枫衣袖,示意他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
林晚枫扭头往左边肩膀瞧了一眼,看见一个花蝴蝶伏在肩膀上,轻轻地扇动着翅膀:“应该是我爷爷看望咱们俩来啦。”。
“你爷爷是来看望你,又不是来看望我。”,徐明月拿一根棍子将纸钱翻了几下。
就在这时,伏在林晚枫肩膀上的那只花蝴蝶,扑腾着翅膀飞向徐明月的身边,围在她身边转起了圈子。
“林爷爷,我是开玩笑的!您千万别当真。”,徐明月看着花蝴蝶落在她手臂上,连忙替自己开解起来。
“我就说嘛!你从小也是我爷爷看着长大的,我爷爷怎么可能忘记得了嘛。”,林晚枫坐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着那只花蝴蝶在坟头四周转悠起来,然后绕了几圈后往山坡上越飞越远。
“明月,过几年,等你读完大学,咱们也搬出去县城住,好不好?”,林晚枫开始收拾东西。
“为什么要搬走?你看杏花沟的居住环境多好,山清水秀的,空气又清新,吃的水又干净,饭菜那就更加没话说喽。”,徐明月并不愿意离开这片留给她太多回忆的热土地。
“为了方便孩子上学,你不想搬走也由不得自己作主。”,林晚枫穿好鞋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哎!说得也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咱们的杏花沟迟早是回不来喽。”,徐明月轻叹了一声。
林晚枫跟徐明月俩人都清楚,人生,其实就是一只瓶子,要想装进一些东西,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至于值不值得,因人而异!
直至目前为止,林晚枫跟徐明月俩人对眼下的生活至少很满意。
毕竟,人生没有如果。
后悔是不值得原谅的行为,
更是对自己的人生很不负责任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