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逮不知道出路在哪儿,只能一个劲儿往前跑。踏过一层层台阶,经过一个个转角,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在一楼。
耳边充斥着急促的呼吸声和杂乱的心跳声,顾逮听到远边仍有那两个黑衣男人追逐自己的脚步,便胡乱一气冲进一间病房躲起来。
他背靠房门喘气。想起来,这样的情况似乎在哪儿发生过,上次这么手忙脚乱地从高楼爬至房间内还是在五天之前。那是一个安静的早晨,自己从顶楼跑进3楼房门,从而认识了女大学生。如今情况再次发生,不免有些戏谑。只是跟上次的不同是,这次是从13楼硬生生跑到了1楼。
心脏仍跳动不止,已经好久没运动了,这一路跑来差点把自己的命跑没。他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把病房门锁好后转身走进去。希望别碰上什么大人物,他想。
病房很宽敞,比13楼呼吸内科的病房要宽敞许多。窗户开着,令人惬意的风从外面吹进,给人以舒适静谧的感觉,这是间安静祥和的病房。
顾逮缓缓走近,发现阳台上坐着一位女病人。
她面色惨白,穿着病服,端庄地坐在椅子上,耳朵里插着耳机,耳机那头连着放置在膝头的平板。看起来,她应该在用平板听书。听到有人靠近后,她的肩膀略微抽动下,脸转向发声源。
“是你……”顾逮叫出了声。
女病人听到顾逮的声音后吸了口气,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那表情又逐渐隐没下去,就像重新沉入海底的鱼。
“你是……”她的声音很微弱,听起来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以至暂时忘却了一功能一样。
“我是顾逮。”顾逮自报家门。他凝视着女病人的脸,过往的回忆浮上心头。
“我是……”女病人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是把耳机从耳边取下,乖巧地放在腿上。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用介绍。”顾逮说。
“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还记得我的名字?”女病人眼神空洞地望着顾逮,耳朵一动一动吸收周遭的声音。
“昙仙,”顾逮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了。”毕竟,你是我的初恋对象啊,他想。
“你在这里多久了?”顾逮问。
“多久了呢?”昙仙嘟起嘴思考,“一个月?两个月?我也不清楚。”
“你是得了什么病进来的?”
“白血病。”
“白血病?”顾逮重新审视昙仙的脸,她身上的皮肤和病床上的床单一样苍白,与背后的夜幕形成强烈对比。如果说白血病的话,确实有这可能。
“什么时候诊断出的?”顾逮问。
“什么时候诊断出的呢,”昙仙用手指敲着下嘴唇,她的嘴唇一样白得透彻,“已经好几年了,具体多久我也忘了,当时还是在一名社区医生手里诊断出的。”
“社区医生?”顾逮现在一听到“医生”二字,浑身寒毛便一根根竖起,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刚才在示教室里的那个戴着金丝框眼镜,折磨老爸的医生,应该就是“正义的朋友”口中的蔡彦,“社区医生也会看病吗?他们不全是好人啊,你得提防着点。”他不想跟昙仙说什么网组织,什么动物实验,那种东西本就与她无关。
“是吗?这么想起来的话,他好像确实不太会看病,”昙仙思索着笑起来,虽然重病在身,但牙齿还是很干净,“不过是个有趣的人哦。”
“作为医生,专业性要比有趣更重要吧。”顾逮说。说完后,他发现自己刚才还穿着白大褂假扮医生,不禁惭愧起来。
“我记得,他让我多吃披萨和鸡胸肉来着。”
“什么?多吃披萨和鸡胸肉?”顾逮摸着脑袋,“那种东西只会更加损害身体吧?白血病患者怎么能吃这个呢?真是个无良的医生。”
“不知道,反正我真就那么试了。”
“什么啊,昙仙,你怎么也这副样子了?你以前可不会这样啊!”顾逮焦急地挠挠耳朵。
“要听医生的话嘛,”昙仙继续用手指敲着下嘴唇,那是她的习惯动作,从初中起就这样,“在他的引荐下,我去了一家披萨店狠吃一顿,结果心情好得一塌糊涂,病痛也暂时忘记了。不得不说,披萨真的有让人快乐的魔力。”
“披萨店?”顾逮想起在康叔那个群聊中,确实看见了昙仙的信息,“是一个叫康叔的人开的披萨店吗?”
“名字我忘了,总之是位有趣的大叔,头顶有一小撮白发,身体却很结实,肌肉硬得跟石头一样。”
“那就是他没错了,我在那儿也待过一段时间。”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很好吃吧?”昙仙伸长身子问道。
“我还没尝过呢,我在那里干过活,当然也只有半天时间,”顾逮咽了=下口水,“不过我以后会带老婆孩子过去吃的。”
“老婆孩子?你结婚了。”昙仙双手合拢捂住嘴巴。
“呃……是啊,”顾逮尴尬地摸摸头,“结婚好久了。”
“你竟然不邀请我参加你的婚礼,”昙仙生气地鼓起嘴,远远看去,那脸就像河豚,“是嫌弃我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吗?”
“啊,当然不是了,”顾逮赶紧摇摇手,“当然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昙仙吐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坐?坐在这张床上吧,和我靠近些,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顾逮转头看了眼,确认走廊上没有网组织的成员后,安静地走到床边坐下。
床“吱呀”地发出声响,昙仙笑了笑。
“你现在一定很重吧?连床都表示抗议了。”
“没称过,不过肯定比初中时重了不少。”顾逮回答。
“初中啊……”昙仙侧过脸略有沉思,“那真是段遥远的日子了,那时我还没得病,你还是我男友,对不对?”
“对,当时我们是情侣来着,算是班上第一对。”
“当时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是谁先开的口?”
“好像是你。”顾逮回答。
“啊,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你偷偷拿走我的橡皮没还给我,所以我很生气,问你‘喂,我的橡皮在哪里?’”
“那确实是第一句,‘喂,我的橡皮在哪里?’”
“结果在哪里了呢?”
“被我切了扔了。”
“切了?扔了?为什么?”昙仙不解地歪歪头。
“因为我当时以为橡皮和泥巴一样,可以变成不同种形状,结果不是,所以就愤怒地扔了。”
昙仙“咯咯”地笑起来,笑完继续用食指敲着嘴唇:“你还真是有趣啊。”
“有趣吗?我倒觉得那时挺幼稚的。”顾逮看着昙仙的眼睛说,那双眼清澈无比,却又空洞得不见人影,如果没有失明,那一定是世间绝美的眸子。
“那时我也挺幼稚的,”昙仙说,“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
“记得,”顾逮点点头,“你问我,你是我的朋友还是女朋友,当时是在一个傍晚,语文老师一直在拖堂,你是在那时候问我的。”
“当时我好奇怪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昙仙轻轻拍打自己的脑袋。
“不过我现在倒是知道了,经过多年的跌摸打滚,终于知道答案了。”
“什么?”
“朋友和女朋友的区别,在于能不能上床,能上床的是男女朋友,不能的是好朋友,当然,性伴侣除外。”
“真是个粗鲁的回答呢,要是被小孩听到可不好。”
“放心,这里没有小孩,只有无聊的老男人一个。”
“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呀?你以前可不会这样,”昙仙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个都改变了不少,你也变得油腔滑调了。”
“是从一个叫斑马的人嘴里学来的。”顾逮说。
“斑马?他的名字叫斑马?竟然有人名字叫斑马?”
“那是他的称号,他说男人的称号就跟女人化妆一样,化着化着,就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昙仙吃吃地笑起来。
“我不清楚他的本名,我只知道他叫斑马,他这么称呼,我就这么叫了。”
“嗳,我好羡慕你们啊,”昙仙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失明,真想看看这世界长什么样子,我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到底是变帅了还是变丑了。总之,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别别别,我不值得你羡慕。实不相瞒,自从六天前起,我的生活就开始一落千丈了,一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你好像一直挺倒霉的,从初中开始就这样,”昙仙笑着回忆过往,“明明一大帮人一起迟到,老师却偏偏抓着你骂,明明第二天可以高高兴兴春游去,你却在前一晚得了流感,就算早上做广播体操,你也能因为脚抽筋而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你这个人,总能做出各种挑战霉运下限的事情出来。”
“是啊是啊,快别回顾了,越回顾我就越痛苦,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度过的,我真是眼泪都快挤出来了。”
“这次也是一样吧?”昙仙试探道,“虽然不甚了解,但我也从平板上大致了解了,你现在正陷入某种危机,是吧?”
“对,这次也是一样,”顾逮端正坐姿,“说实话,我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卡车司机,和往常一样到目的地送货,结果却被安排成了替罪羊,变成犯下杀人分尸案的悬赏50万的通缉犯。说到底,我连死者的面都没见过,真是冤枉啊!”
“然后就这么一直跑下去了吗?”
“对,然后就这么一直跑下去了,我一路跑,一路跑,一直跑到了现在,”顾逮停顿片刻,调整情绪,“这一路走来,被人追杀,被人按在地上,被人绑着坐一晚上,被人威胁,被人利用,被人连捅几刀,被人推下3楼。总之所有的苦我基本都受了,可谓狼狈不堪。可是,就算这样,他们仍没有放过我,仍想引我出来,不知道要对我做什么。说实话,我真的无计可施了。”
“你听过这么一个说法吗?人的运气是平等的。”
“从没听过。”顾逮摇摇头。如果运气是平等的话,那还真是同情那些和自己一样倒霉的人。
“如果你现在倒霉,那证明你以后一定会好运。”
“好运?比如?”
“比如你会中彩票什么的。”
“得了吧,”顾逮摆摆手,“我这次要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算不错了。彩票?真是想也不敢想。我这种人要是中彩票,第二天准被人杀死。”
“辛苦了。”不知是过于心疼还是无话可说,昙仙如是说道。她的声音很平静,无法从中听出什么关于个人立场的东西。
随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期间顾逮左顾右盼,发现昙仙病床边有几篮子水果,上面贴着一张张可爱的卡通纸。顾逮凝目细看,看到纸片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祝昙老师早日恢复健康”,“祝昙老师教师节快乐”等等字样。看来她之前是位老师,顾逮心想。
“不过听了你的经历,我倒是想到了梅勒斯。”昙仙突然开口道。
“梅勒斯?”
“对,《奔跑吧,梅勒斯》,太宰治的作品,一个很阳光的故事。”昙仙敲打着嘴唇跃跃欲试。她似乎对文学很感兴趣。
“太太痣是什么东西?”顾逮一窍不通。
“‘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信任是最值得骄傲的财富’。”
“你在说什么啊?”顾逮尴尬地笑着。又到了自己听不懂的领域。
“这是那部作品里的原话,是能支撑梅勒斯不停奔跑下去的信条。当然了,这也贯穿我的一生,给了我很大鼓舞,特别是生了白血病之后。”
“是吗?”
“或许每个人都会因某种原因奔跑,只不过你比大多数人率先一步到达罢了,”昙仙艰难地咽下口水,“试想一下,如果你没被通缉,现在在做什么呢?”
顾逮想了想正常生活中的自己,上班,下班,陪老婆孩子,偶尔去医院看望老父亲。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事可作了,兴趣爱好等方面可谓一概没有,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通老百姓。
“死亡啊逃避啊什么的,其实是很简单的,顾逮,”时隔多年,昙仙第一次叫顾逮的名字,她顿了顿,好像在慢慢习惯这一过程,“我也曾想过死,从楼顶跳下去,可是那又怎样呢?世界会安宁吗?真相会大白吗?”
“不会。”顾逮摇摇头。真的不会。
“如果死能解决一切问题,我现在就可以跳下去,我有过无数次机会,只要稍微挪动脚步便可立即告别世界。可是,我都没那么做,似乎对于生的渴望,无论何时都大于对死的诉求。”
顾逮将手搭在膝上细细聆听,对方的声音很轻盈,就像踩着20年的漫长岁月静静到来。
“我还有我的学生,还有我的书籍,我有很多很多喜欢的人和东西,尽管他们不一定喜欢我,可我却喜欢他们喜欢得不行。今天碰到了你,明天又会碰到什么呢?虽然一无所知,但也值得期待。”
“可是死了的话,就只能死了,什么都遇不到,死后要面对怎样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喜欢听歌,听五月天的歌,喜欢看书,看卡尔维诺的书,我这双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却有无限的想象力,我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我可以在那尽情遨游,尽管无法与人分享,但我中意那里。”
“这个月我要听完《第四只手》,下个月要开始听《华丽人生》,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我承认,我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辛苦,我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我身患重病,且负债累累。可是要我去死,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踏实,我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罢了,就算马上死了也没人在意。可是无论多么卑微的生命,都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力。”
“所以活下去吧,顾逮,好好珍惜每一个能够登场的机会。我想看到你获胜的样子,我不想看到坏人们得逞,虽然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但请收下我的祝福好不好?请代替我活下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我一定活下去!”顾逮噙着泪水点头同意。
这时,从外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顾逮快速往后瞄去,发现刚才的两名男子正在用钥匙开锁。
“糟糕,我得先走了,要是被他们抓住就完蛋了。”顾逮起身冲出窗户。
走过昙仙的身边时,顾逮听到她微笑着轻声说着:“我也喜欢你,顾逮。”
房门开启,两名男子凶神恶煞地走来,他们上下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走去阳台问坐在那里听歌的昙仙:“喂,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可疑的男人,穿着白大褂。”
“哦,看到了,”昙仙用食指敲着下嘴唇,“他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医生办公室?”两人四目相对,“快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