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本想给自己彻底放个假,不去想这段时间经历的各种烦心事,静静的等着海洋论坛的到来,就在论坛开幕的前天晚上,我在宿舍楼下碰见了消失许久的老赵。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确信老赵的变化。
印象中老赵虽然不算是风流倜傥,但他线条分明的眉眼加上不修边幅的性格,颇有一些老派的学院风,也算是精神炯炯,但眼前的他眼窝深陷,脸色暗沉,眼神里充满疲惫,左手手腕还缠了一层绷带,胳膊也是半青半紫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的书生气,砸吧着嘴坐在花园里的木凳子上。
“靠,你怎么混成这副样子了?”我惊诧道。
老赵没说什么,左手作势想从裤兜里掏点什么,倏然一顿龇牙咧嘴,换成右手在对侧的裤兜里摸摸索索,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来,递给我说:“帮我个忙,把这个送给小曦,里面有地址。”
我疑惑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信封,但我从开口处瞥见了一沓红色。
老实说,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老赵这人身上总带有一股子老派作风,爱认死理,他认定的事情很少会因为别人改变,除了言若曦。可正是因为这点,我太清楚老赵对言若曦的感情,现在言若曦没有被保送,他又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我非常担心他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老赵大概明白了我的担心,拉过我的手把信封拍在我手里道:“放心吧,合理合法,干干净净。”
我接过钱,免不了一番盘问,尽管老赵一直躲躲闪闪,但碍于有求于我,终究还是被我问出了个大概。
老赵消失后,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逐步开始接触买卖二手车,凭着一股子倔强倒真打入了这座城市的二手车圈,攒下了一些钱。他马上托人去打听言若曦的住处,终于听说她现在跟别人合租在市郊的一个回迁楼里,一边当家教一边自己复习考研,生活十分拮据。想着言若曦的处境,老赵觉得没脸再见她,这才找到我让我想个办法帮这个忙。
我本想请他去吃顿饭好好聊聊,但被他回绝了,用他的话说,每耽误每一秒钟都可能会错过一单生意,现在吃的不是饭,而是钱。
老赵扭了扭受伤的手腕,跟我告别,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就说是她毕业论文的奖金,咱们学校不是一直对优秀的毕业论文有一笔基金么,可千万别说是我给的,不然我怕小曦不会收……”说完,他转身打着电话消失在夜色中。
“明天就是海洋论坛了,没事记着来看看。”我冲着他的背影喊着。
老赵没有回头,远远的摆了摆手:“不了,毕业了就不回去了……”
也许,是回不去了……
看着老赵离去的背影,我回想着他曾经对海洋论坛的向往,突然心生敬佩,又感到酸楚。敬佩的是虽然我并不了解二手车的生意,但我知道这种行当很多时候都游走在法规的边缘,想要混出名堂必然要直面很多灰色空间,在各种丑陋、狡诈以及算计中战战兢兢,老赵今天能够站在这里说明他已经适应并且习惯了这种环境,而酸楚的是这次见面老赵给我感觉最深刻的就是我再也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当初那个术业专攻的书生气了,一个对他的领域充满兴趣和活力的研究者已经灰飞烟灭,多的是一种对爱情、对信念近乎偏执的执拗。
尽管老赵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都付出了什么。王老师曾经私下里跟我说过,他觉得我这种人最适合的就是做一个研究者而非执行者,我和老赵从本质上都是一类人,我们都有着自己喜欢的领域,并且执着于领域中,带有老派文人特有的骄傲和执着,让我们这类人放弃自己专注的领域无异于否定了自身价值,可老赵现在哪还有半点书卷气,分明是一头饿极的孤狼,嗅闻着每一缕商机。
我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也许是对一个可能诞生的学术新星的凋零感到惋惜,也许是对他坚持为了信念放弃理想的愤怒,又也许是对他为爱情牺牲的赞叹,总之,我觉得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今夜,大概又会失眠了吧……
一大早,老刘来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取交流邀请函,而当我匆匆洗漱完毕赶到楼下时,才发现假期里空空荡荡的校园已经人潮攒动了。平时熟悉的校园里到处是些成熟陌生的面孔,甚至还有很多金发碧眼和皮肤黝黑的身影,他们在我所习以为常的每一栋大楼、每一条小路边低声细语着,不时露出或赞叹或疑惑的神情,这种感觉无疑是奇妙的,就仿佛一觉醒来,自己成为了全世界的中心,当然,这一切都意味着——
海洋论坛开始了。
开幕式在报告厅里举行,然后就分散到各系教学楼的分会场进行一系列的学术报告和交流峰会,当然,必须凭邀请函才能进入会场,所以绝大部分的交流会我是不能去的,好在每天晚上都会有若干场公开的学术报告可以旁听。
人文楼下早已门庭若市,这里汇集了中文、历史、新闻、教育等等学术热门专业自然是海洋论坛的重要会场,就在我不遗余力地跟着人流往人文楼里挤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人正在跟门口的保卫人员争执着。
隔着人群看去,那是个女生,身影文文弱弱的,看似跟我差不多大,正在满脸通红地一边跟保安比比划划,一边快速地说着什么。虽然看得出女生十分着急,但她的声音仍旧很小,轻易的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只听见保安一脸不耐烦地反复跟她说不行。
我顺着人流挤到前面,才发现这个女生在说着日语,时不时的还会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央求的姿势,指着人文楼大门的方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保安大叔大概是听不大懂对方在说啥,只能一个劲的把她往外拦。
大和抚子啊!
因为老刘的关系,我对日本文化有所了解,平日只是听说日本女人以矜持温柔著称,今日亲眼所见即便这么着急的情况下这女生仍然莺莺细语,没有跳脚骂街,难免心生怜意,想着平时自己跟着老刘瞎捣鼓几句入门日语,便决定试试看能不能帮帮这国际友人。
“那个……空……空尼七哇……”我对这那女生硬挤出来一句我自己听着都别扭的日语。
这女生听到我的声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来到我面前站直了身体,抬着头死死地盯住我,哇啦哇啦开始说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有着一头瀑布般乌黑的及腰长发,皮肤非常白,单眼皮薄嘴唇,不算很好看,但却有着一般中国女生不具有的弱不禁风。
“You,speak,我是说,so……fast……”我已经懵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生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我弄懵了,反而冷静了下来,自顾自地琢磨了半天,努力地说:“我,我似,我,……赠,没有的,教四,进不去的。”
“等会,你,你叫什么?”我问。
“粗教基子。”对方认真的回答。
靠,这丫头会说中文,我心里暗骂,同时站在原地愣是消化了半天才大概琢磨出话里的几个关键词。原来她叫“粗教基子”,日本人,是跟着导师来参加学术交流的,但是在学校里跟同伴走散了,又弄丢了随身的背包,没有了证件和邀请函,眼看学术交流会要开始了她却进不了教室。
海洋论坛的规格很高,所以每场交流会的安保任务都很重,学校特地聘请了专业的安保公司派出大量安保人员来维持场地秩序,一人一证,凭证入内,如果没有组委会颁发的邀请函的话是不会被允许进入会场范围的,因此虽然海洋大学作为论坛的主办方,但学校真正见识过论坛的学生才少之又少。
“小伙子,不是我不帮忙,你看我毕竟只是打工的,随便放人进去我也很难办的。”保安大叔跟我摊了摊手。
我刚想跟这“粗教基子”解释,但看见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期待的眼神和楚楚可怜的神态,我又把到嘴边话给咽了回去,一万个不忍心扔下她不管。顿时,心里大骂自己见色忘义,见了女人就心软,谁让小的时候我家老李不知信了哪个流浪先生,成天说我耳朵根子软,将来肯定要吃女人的亏之类的话。
不过,要帮这忙首先得先解决交流问题,不然以这“粗教基子”的中文水平我大概天黑之前都别想摆得平。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看到人群中人影一闪,心道:这可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莹姐!”我喊道。
人群中扎着辫子的清秀脸庞茫然地寻找着,我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她是张莹,海洋大学外语学院的风云人物,不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非常活泼,还是个实打实的学霸,号称精通多国语言,在学校BBS上男生们私下评选的“海洋十大美女”中常年名列前茅。按说这种女神级的女生跟我完全不会有交集,不过她却是言若曦众多闺蜜之一,加上那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性格让她跟老赵关系不错,自然我也就沾了光。
“是你啊。”张莹带着几乎在场所有男生的注视向我这边走来,秀眉轻蹙地打量了一下我和对面的大和抚子,我瞬间感觉像是隔空被无数杆机枪对准一般。她调侃道:“都说中文系的男生就好个拈花折柳,现在一看此言非虚啊。”
“我的天,您可嘴下留情,我可不想在这种场合被他们格杀勿论了。”我用嘴呶了呶周围那些逐渐变得不友善的目光。
张莹咯咯笑着,顺手撩了一下挡在丹凤前的刘海,凑过来问我是不是新勾搭了一个女孩子。我义正言辞地打碎了她的花痴妄想,跟她解释了一下状况,然后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老刘的办公室,从抽屉里取了自己的邀请函,把邀请函递给学姐。
“学姐,这是我的邀请函,这上面没有署名,给她用应该没问题。”
张莹郑重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跟“粗教基子”快速地说着,很快,满脸感激地踏着小碎步来到我面前,朝我露出一个冰融雪化的和煦笑容,标准的一个90°的鞠躬,留下一句“阿里嘎多”就急忙进了人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