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别了风又圭,回至客栈,歇息几日。
虽有数次前去探视风又圭,却未见其身影,又不便入内室查看,只得作罢。
这一日,凝寒晃到城西,这一路行来,却如城东一般,并无二致。
这城西只一书斋尚开着,各色货品摆放倒也整齐,铺内一人,约摸四十来往年纪,正胡乱收拾。
凝寒走进铺内,忽闻得那人道:“小人已讲数次,此书我不得写,莫要再来说客。”
凝寒先是一愣,道:“我非说客,途经此地,略略一看。”
那人停住手中活计,向凝寒躬身施了一礼,道:“小人章朱,方才冒失,公子恕罪。”
凝寒疑道:“先生方才所言,所写为何,因何写不得。”
章朱道:“先生之称,小人担不得,公子唤小人贱名便是。”
又叹道:“那内侍总管段公公数次遣人,命我为君上撰写赞书,还道,必要市井之人所写方能彰显君上功德。当今君上,又有何德堪配天下文人替其撰书。”
凝寒道:“当今君上可是无得无能不成?”
章朱道:“无得无能倒也罢了,总不得祸国殃民。你看此城中光景,可还有半分都城之貌。君上不理朝,佞臣行逆道。我沧海以文墨治天下,现此道已然荒废,竟以丹砂论功名。此等君上又可堪称之为君。文人着墨,可堪搀半分虚假,小人如何写得。”
又长叹一声,道:“为君者,人中之翘楚也,为人之道,便如这笔墨纸砚。笔杆竖直,如立地顶天,形端影直;墨芯无杂,如人心纯粹,不染杂陈;纸色洁白,如心思纯良,不惹污尘;砚形方正,如品行端方,身正神齐。”
说话间,一十四五岁少年自后走出,道:“章叔,来看我练剑。”
见有生人在旁,忙躬身行了一礼。
章朱道:“你自个练吧。我又不通剑道,也看不明了。”
那少年讪讪去了。
凝寒道:“此人是……”
章朱长叹一声,道:“他名唤陈流,本是左邻家孩童。说来也是可怜,本一家三口倒也融洽,哪知其父母二人皆被拉倒宫内做活,未得回来,现只独剩他一人。小人见他孤苦,便拉他随我同住,顺道教些笔墨于他。谁知上年,不知何人赠一剑于他,此剑倒也奇异,薄如蝉翼,色如水清,名曰细涓,并一本剑谱。这孩子倒也聪慧,无人指点,倒也练得有模有样。只可惜,小人只略通些文墨,于剑道上却是不通,指点不得他。”
凝寒道:“兴许,来日或有些造化。”
章朱道:“也是难说,毕竟这沧海兴文废武,以武立世,也只自保罢了。”
凝寒道:“此话说的倒也早了些,过些年岁,兴许有变。”
章朱冷笑道:“公子说得倒是轻巧。现如今,那段公公一手遮天,又不知修得何种功法,怪异的很,来日,不篡夺君位,便是天下之幸了。”
凝寒道:“这段公公究竟何许人,竟行如此之事。”
章朱道:“那段公公本名段乔,出自清泉宫,公子往清泉宫一问便知。”
凝寒闻此言,不免一惊。
章朱见凝寒一脸惊愕,道:“公子可听说过此人?”
凝寒道:“却是旧识。原我长生门之人,因犯下罪事,逐出山门。本已伤了八脉,无缘修行一道,可怎的又复原了不成。”
章朱道:“这便是那怪异所在了。”
章朱言毕,复又胡乱收拾,自语道:“砚为基,墨为颜,遇水而成色,笔为道,纸为媒,得执而成章。独缺这执笔之人耳。”
凝寒见章朱不再搭理自个,便缓步出了门。
只闻得朱章道:“城中莫要动武,惊了人,祸事不小。”
凝寒谢过。
凝寒出门,未行数步,忽闻得背后有人轻唤。
凝寒转身看时,却是陈流。
陈流上前,躬身施了一礼,道:“小子唐突,前辈莫怪。”
又道:“我独自练剑,无人指点,难有进益。方才一见,觉前辈不凡,想来也是用剑之人。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凝寒闻此言,一时不知如何答言,道:“我虽有剑在身,却不通剑道,只怕会误了你。”
陈流叹了一声,道:“也罢。多谢前辈。”
言毕,又施了一礼。
凝寒道:“你为何执于剑道。”
陈流正身道:“复仇!双亲之仇,天下之仇,众生之仇。”
言毕,施礼告辞。
在外闲逛一日,亦觉有些劳乏,动身回往客栈。
凝寒想起,昔年应十三之事,便绕路往清泉宫一行。
哪知行至街口,却被一群兵士拦住。
一兵士怒道:“此街由我等禁卫看管,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凝寒只得讪讪回身。
眼见天色已暗,城中燃起稀拉拉灯火。
凝寒倒也不急,仍慢悠悠一路前行。
待行至一楼前,忽闻一女子道:“天色已暗,公子莫要前行。”
凝寒循声看去,只见那楼门上一匾,题道泛音阁,一女子正立于门内。
见那女子,约三十岁样貌,穿一身旧年浅红色抹胸绸布长裙,略略挽个发髻,随便插着几只簪子,粉黛略施,却是显得无气无神,无形无色。
那女子又道:“这城中宵禁,公子再往前行,只怕要有祸事。公子不如暂于我这泛音阁歇息一晚。”
言毕,忙疾步出门,左右略看,快步行至凝寒身旁,小声道:“莫要在此杵着,等下招了祸事,连累我这一阁姐妹。”
说毕,拉起凝寒衣袖便往里走,边走便道:“我等姐妹虽是歌伎,也不是那搔首弄姿之人,公子放心便是。我泛音阁虽久不营业,这一茶一饭还管的起。”
话间,两人已入得门内,那女子伸头向外左右细瞧了瞧,忙闩了门。
只见那女子深舒了口气,略整了整衣襟,恭敬行了一礼,道:“贱妾乔欢音,此泛音阁之主,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莫怪。”
言毕,忙一旁导引,领凝寒上楼。
凝寒随行,道:“即便宵禁,此时也实属早了些,究竟所因何事?”
乔欢音长叹一声,道:“公子非此地之人,因何又来这是非之地。”
凝寒道:“路过而已。”
乔欢音强笑道:“也罢,公子若要听,待暂歇片刻,贱妾讲于公子便是。”
凝寒看那楼内装扮,却是简谱的很,虽画栋不俗,却无半点装饰。
乔欢音推开一房门,请凝寒入内。
凝寒落了座,乔欢音煮起一壶茶,摆了两碟子点心,亦随旁坐了。
凝寒道:“这城中究竟发生何事?”
乔欢音长叹一声,道:“贱妾讲来,公子切莫笑话。”
新君登基,便封段乔为内侍总管。
段乔虽陪侍多年,论起来,这位子还是轮不到他,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
这新君嫔妃极少,却是常年的纵情无度,现四十来往,尚无子嗣。
那一日,独自抱怨,身老无力,总难以尽兴。
段乔闻言,便将那灵虚观付生业请进皇宫。
那付生业献上金丹两枚,君上服后大喜,给了不少赏赐。
哪知付生业道:“这金丹虽是超群,却虽长法。君上若肯修行些年岁,必能体健身轻,精力大盛。”
君上闻后大喜,命付生业长留宫中,亦有官职,下令大兴土木,于宫中建造修行之所,日日随付生业修行,一概朝中事,皆交由段乔处理,自个不闻不问。
不过数月,城中民怨奋起,已有反叛之势。
适逢间胜入朝,为显功绩,间胜领兵,奉连坐之法,竟使城中空了大半人家。
自那以后,间胜便领此职,专在城中行此事。
段乔趁此,于朝中尽去异己。
这宵禁令,亦是那是所下。
乔欢音倒了一杯茶,递与凝寒,凝寒接了。
乔欢音复叹一声,道:“到如今,我这泛音阁,亦是难有银钱。我这,何时如此清寒过。一众姐妹也只得苦苦挨着。”
凝寒不解,道:“那因何不换个行当,兴许能好些。”
乔欢音冷笑一声,道:“公子想是不知此行当之苦。若非幼时无法,谁愿入此行。别看平日里打扮靓丽些,若真要谈论起来,哎,换行当,不可,离此地,不行,纵使嫁人,纵使寻常百姓家,亦是难被瞧得起一眼,纵使脱了伎籍,仍是照常,难现于人前。 ”
乔欢音仍是叹了一声,道:“城中姐妹皆是如此,我这算是好些的了。”
凝寒亦叹了一声,道:“城中皆是如此么?”
乔欢音道:“尽皆如此。”
言毕,忙改口道:“倒有有一家,与别个不同。”
凝寒忙问何处。
乔欢音道:“栖梧楼。”
凝寒问何故。
乔欢音摇头道:“我倒不知。这栖梧楼与别处不同,已存不知何许年岁,有些基业,况又无人敢去招惹,虽闭门谢客,却不如我等清苦。”
凝寒道:“这栖梧楼不曾接济众人?”
乔欢音道:“这倒是不少。我等虽命薄,可我等也非轻贱之人,岂肯受他人施舍,城中竟无一人前去。我倒想着拉下脸来,去讨要几分,皆被一众姐妹拦住。只是苦了我这一众姐妹。我也没别的本事,只得强撑着,我若倒了,这泛音阁一众姐妹又如何过活。我现也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待到我等年老色衰之时,仍有些银钱度日,便足矣。”
说话间,乔欢音低头拭泪。
乔欢音忙道:“说这些个作甚,公子可有爱吃的,我命人去准备。”
凝寒忙道:“多谢好意,不必烦劳。我乃修行之人,适逢辟谷,少吃一顿也是无妨。”
乔欢音道:“你也是修行之人?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进来。那付生业是修行之人,段乔,间胜,亦自称修行之人,就连君上也自称修行之人。这修行之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又因何非要入这修行一道。”
凝寒沉默半晌,道:“家中贫苦,不得已。”
乔欢音道:“可曾做过那累央他人之事。”
凝寒道:“未曾。”
乔欢音道:“那便罢了。我这一行,虽不入眼,却是耳听八方。来日若闻得半分,我虽无能,也不饶你。”
凝寒忙起身施了一礼,直道不敢。
凝寒复落了座,忽闻得一女子抚琴而歌。
歌道是:“昔日一见难相忘,君道别离妾孤伤。身居高位难再见,影没尘埃苦思量。盼君还,倚栏见,莫如那宵小伤人怨。韶华尽,妾终信,仰头望高云终不得半句真心言。 二十年来恨思量,双鬓沁霜喜相望。孤身持剑敌忠义,只影断肠枯眼望。劝君还,往昔愿,一厢这齐眉举案返。终吻别,道无缘,脂粉染毒鸩终求得死后同穴眠。”
一曲毕,凝寒忙问道:“此为何人?”
乔欢音叹道:“轩琴,可怜一痴情女。”
乔欢音取出一琴,道:“闲坐无趣,贱妾弹奏一首助兴可好。”
凝寒道有劳。
乔欢音轻抚琴弦,歌道是:“一朝偶见斯孽缘,一恩报还终不怨。兄道谓忠弟难从,拔刀暗伤恩义终。世间寻道不得求,终时思往幼时徜。孤身孤影孤长成,恨昏恨谄恨难清。独守一生盼良人,良人随己却尘伦。一念烦劳众易生,恩赐如天终无用。私恨世间臂挡车,戏念私情命归阴。谋乱君位临天下,活火灭阴魂离身。山河齐聚匡正道,玉玺还位复归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