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过灾祸的那个狼藉冷清的小院仍有缕缕薄烟缭绕。
一旦走到外面,映入眼帘的,身上感受的,莫不是雨过天晴的灿烂与清爽。
就连店里跑堂的小二也像已把昨夜的冲天大火忘得干干净净,他们满脸堆笑,轻快地在厨房厅堂及客房间穿梭,一如往常的热情洋溢,招呼着每个早到的客人。
他们目中也满是春阳的温暖,再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出半点昨夜风雨及火灾留下的惨然痕迹。
他们一切按部就班。
他们记住最多的也许不是快乐,却总是把最快乐的一面在客人之间展露无遗。
他们是平凡的人,拥有一种平凡的快乐。
这种快乐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无法享受。
这种快乐的本质就是可以随随便便的不在乎。
天塌下来,也不用他们立刻去撑住。
冯川突然很羡慕他们。
时间尚早,大堂里只有三个客人。
两个同桌,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什么。
一个独坐,两耳不闻,神态散漫,优哉游哉。
这人一声不吭,一口接一口平静地啜着杯中茶。
店内客房除了多半是租给镖局的人以外,只剩天字一号和五号及地字一号三间。
此时这三个客人,据小二透露,同桌唠嗑的两个是住在天字五号,那独自喝茶不语的是住在地字一号。
而还未出来喝早茶的住在天字一号的那位,听说是昨夜刚下雨的时候才住进去,当时已晚,几个小二正准备上门板,却被他火急火燎的一头闯来,非常突兀。
冯川忍不住问:“只有一个人?”
小二点头:“像活鬼似的,狼狈不堪,但他穿戴华贵,出手大方,一锭五十两的足银直接敲在柜台上,老板顿时眼睛都发直了。所以把最贵最好的天字一号清出来给他住。”
冯川仍不甘心,想问得再详细一点:“看不看得出他是干什么的?”
小二有模有样地努力回忆着,半晌才说:“锦衣华服,面如冠玉,虽然狼狈,但气质不凡,他来我们这村野小店打尖,真是凤凰到了鸡窝里。我想他应该要么是富贾豪绅的公子哥,要么是来自京城的王公贵胄。”
冯川道:“人很年轻?”
小二道:“绝不超过三十。”
冯川沉吟道:“这样的人怎会突然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小二心思活泛,立刻猜出他的意思,笑道:“爷是怀疑那位客官和昨夜那场火有什么关系?”
冯川肃容道:“昨夜那场火势头不小,你们和我的人救火的动静也不小,怎会一点也没惊动这三间房的客人?内中可有些古怪。”
小二却不以为然:“爷知道,这年头,爱瞧热闹的少之又少,谁都怕热闹瞧多了惹上一身祸,何况是出门在外的。只要那场火没烧到自己的眉毛,又狂风暴雨,嘈杂寒冷,谁愿意多管?”
冯川沉吟半晌,点头道:“看不出你小小跑堂,竟也什么都懂,反倒是我走南闯北十多年,竟在犯糊涂。可这时候太阳都晒着屁股了,他怎么还不起来?”
小二笑嘻嘻道:“爱睡懒觉的人,世上多得是,尤其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富贵子弟,通常不睡到日上三竿是绝不睁眼的,爷不会连这也奇怪吧?况且只要房钱交足,就算一觉睡到猴年马月,咱也不管他。”
冯川展颜道:“的确,的确。”
小二躬身道:“爷还有什么要问的?”
冯川摆手道:“你去吧,我不耽搁你了。”
小二一边奉承“不耽搁”,一边放好茶杯,慢慢退出房间。
冯川端起茶杯,却良久不呷,只眉头紧皱地沉思着。
他表情复杂,心中仍一团乱麻。
突然他振奋地站起,目光锐如刀锋。
他走到廊前,凝目垂视。
下面大堂里,同桌的两人越说越有兴致,独坐的那人正饮完了一杯在悠然自斟。
看见这些,他复杂的表情恢复坚毅,乱麻的心中也豁然开朗。
XXX
冯川心思甫定,转过身子,干脆利落地把门闭紧,脸上现出一副轻松愉快的神情。
他也想到大堂里坐坐,最好是听清那两个同桌客人的一些话,或是找机会与那个独坐的客人搭讪。
但他回身就瞧见了阿忠。
他笔挺地站在那里,轻松愉快的神情立变肃然。
阿忠两手还毕恭毕敬地捧着半袋银子,畏怯得面色发白,不敢正视威严的总镖头。
冯川之前的吩咐是:一厘不少地将银子交给老板。
而现在袋中剩下的银子远不止一厘。
他若私底下据为己有,不仅能饱了羞涩的私囊,还能不着痕迹地瞒过冯川的耳目。
可惜他偏偏是天生的诚实憨厚,从不敢弄虚,更不敢贪图。
他历来对总镖头的吩咐尽心尽责地完成,一旦办得不如总镖头的意,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处罚。
他心里亮堂,明白只有这样的属下,才成不了总镖头的肉中刺眼中钉,才能长久地保住手里这个求来不易的铁饭碗。
他很老实,很多情况下,老实也无疑是一种聪明。
冯川沉声问:“事情没办好?”
阿忠垂下头,如顶大石,脖颈非常难受。
冯川瞪着他手里的半袋银子道:“看来银子是真给多了。”
阿忠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地抓着半袋银子,显得毛手毛脚,嗫嚅不出半个字。
冯川的眼神更严厉:“你如果要装哑巴,就离开镖局。”
阿忠惶恐,终于颤声道:“总镖头,其实这……这……”
冯川的脾气本就暴如烈火,当他发怒的时候,样子看来就像随时要扑上去把人撕得粉碎:“结结巴巴,到底想说什么?”
阿忠胆战心惊,只觉整个身体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迫,几欲窒息:“这……这银子其实是……”
冯川知道自己站在这里,不适合大发雷霆,于是强压怒火,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我进屋说。”
他开门走入,阿忠脚步沉重地一点点跟着移进去。
他高墙一般的后背让阿忠更觉压抑。
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阿忠冷汗直冒,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总算说得比刚才清楚些:“我把整袋都塞给老板,可他硬说太多了,柴房里的十几堆薪柴他共花了三两银子,当年修筑柴房的材料及人工加起来是十七两银子,至于那些杂物,都是废弃的,根本不值一文。他就这样巨细不遗地算给我听,甚至翻出了陈年的记账簿子。他说他不能平白无故收我们这么多银子,他是生意人,讲究本分诚心。他还说那火也不可能百分百地赖我们,到底是什么原因,哪个也解释不清,至少暂时还解释不清,他也不准备报官。”
冯川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阿忠苦咽了一口唾沫,语声更用力地接着说:“若不是我费尽唇舌,缠了他很久,他恐怕连那半袋也不肯收。他收了那半袋,还像是拿着烫手山芋,浑身不自在。”
冯川转身,咄咄逼人的眼睛已温和,叹道:“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淳朴的人。”
阿忠见他凶色尽敛,不禁在暗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挤出一副笑脸,笑着递上手里的半袋银子:“所以小的可不是想私自挪为己用,而是为了将这剩下的交归总镖头。”
冯川接过银子,拍拍他的肩,也笑道:“刚才我动怒,让你委屈了。”
阿忠道:“总镖头责怪属下,是理所应当。”
冯川笑得更显爽朗道:“我知道你小子从不记仇,今天我冤枉了你,以后有机会,我必当设酒杀鸡,向你赔罪。”
阿忠闻言,既受宠若惊,又无地自容,一时面红耳赤,支吾道:“属下怎敢……”
冯川又郑重地拍拍他的肩,声如慈父道:“昨夜一场火折腾得大家骨头都散了,你也快去睡觉。”
阿忠轻应道:“是,总镖头也要注意休息。”
冯川心中莫名的百味杂陈,背转身去,只见半掩的窗外已阳光明媚:“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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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火骄阳,燃尽了春的一切表象。
幸好再炽热晃眼的阳光也不能轻易射进这店里来。
宽阔的大堂已如蜂巢,生意渐旺,时间直逼正午,街上的喧嚣已转移成酒店茶馆哄哄的热闹。
冯川没有心思静躺在床上休息,一种沉重且不可推卸的责任迫使他胸怀不宁,不困也不倦。
他反而因此有充足的劲,亢奋的精神。
走进人声鼎沸的大堂,他仍是目光如炬,全身上下都是那么彪悍沉稳。
这个村镇里,认识雄风镖局冯总镖头的人其实也不少,因为此地紧挨着千古名都金陵,大名鼎鼎的雄风镖局恰好坐落在美丽富饶的金陵城西。
雄风镖局的各种辉煌事迹早已成了江南各地酒桌饭局上最常谈及的武林佳话。
看见冯川走进来,惯性般立刻齐刷刷站起几桌人,笑脸热忱地招呼他,并有一些主动请他共饮。
但他全都微笑着回绝,性格豪爽的他极少回绝别人的好意,只是这里人太多,他总不能像新郎官敬酒一样一桌桌地饮过去。
人们不会为此觉得受了怠慢,没有人大失所望。
人们总认为像他这种身份的人,看样子又正肩要务,本就没什么必要和自己坐在一桌。
他本就没什么必要过度的屈尊降贵,人们只要尊敬他,记得世上有过这一位豪气干云的侠士已足够。
至于共饮的荣幸,始终是人们遥远的奢求。
大堂里的桌椅都被客人占满,他走进来,人们就纷纷招呼,但大多数经验丰富的人都看得出他眉宇间有一丝愁虑,绝没有心情坐下来喝酒吃菜。
他内心初时的豁然开朗在见过阿忠后又堵了起来,已到无暇顾及肚子饿饱和酒虫肆行的程度。
郁闷的人,即使吃不下饭,酒却可以多少喝一点,借酒消愁,本是人之常情。
但现在的他,虽有许多人热情邀饮,酒又醇浓,他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怅然无助。
此时独当一面的人也最寂寞。
他含笑回应那些纷至沓来的招呼,慢慢走到楼梯前。
一个还满脸是青春痘的小伙子,在他左脚快要迈上梯子的那一瞬间突然大声叫住了他。
他错愕回头。
这小伙子灰布衣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举止很有精神头,一双细细的眼睛已因陪笑而挤得更小,正是之前那口才极好的店小二。
他与这小二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了,平易地笑道:“有什么事?”
小二道:“爷要上楼去?”
冯川道:“去看看我那些随从。”
小二搓着手道:“是这样,早上我给爷说过三个喝早茶的房客,爷可还记得?”
冯川道:“记得。”
小二道:“两个同桌,一个独坐,爷可还记得?”
冯川暗笑他的啰嗦,点头道:“怎么?”
小二看来比早上在他房中时要紧张些,也许只因刚才客人们一通隆重的反应使其终于明白他真实身份的不容小视。
冯川见他半晌嗫嚅,便像之前拍拍阿忠肩膀一样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本来口才极好的他,现在竟笨嘴拙舌:“是这样,那个闷声独坐的客人,他喝完一壶茶,离桌回房……”
冯川看他说着话已自袖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替他接了下去:“是他叫你把这纸条给我?”
小二解脱似的长舒一口气,笑得充满了讨好的意思,点头道:“正是,正是。”
冯川拿过纸条,顿变严肃,让小二又手足无措,就像将军身边等候命令的小兵,不敢擅动。
冯川见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改之前机灵古怪的神气,不觉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点过意不去,微笑道:“你看店里座无虚席,如此旺的生意,你一定忙坏了。”
小二急点头道:“我的确忙得不可开交,都抽不出手来抹一下汗。”
冯川道:“那你快去忙吧,小心老板骂你,还怪我耽搁了你。”
小二点头不迭:“是,我就去,爷随意,有事尽管招呼。”
一语未罢,人已快步退走。
冯川不由深叹,他也不愿老是让这些年轻人怕得浑身不自在。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现在年近六旬,他的脾气也暴如往昔,经常控制不住的面露凶光,别人看见就难免要退避三舍。
他举步上楼,进了房间,立刻将纸条郑重地放在桌上,双手竟有些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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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必有月,月必圆满,群星拱月,美不胜收。诚邀君至陋室,陈酒一坛,茴香豆一碟,良夜苦短,孤人难眠,不妨对酌吟哦,消磨烦恼,岂不为人生一大快事?地字一号静候。
——展开铺平,字迹略显潦草,且相同的字一勾一画却迥异,显然是不想让冯川识出。
冯川既可能识出他的字迹,对他这人,就绝不陌生。
他到底是谁?
已邀冯川同屋共醉,为何避讳身份?
反正迟早要面对面,何必多此一举?
疑点更多,冯川却不再深想,不管怎样,他都决定今夜踏月赴约,即便那里埋伏着一些看不见的凶险,他也非去不可,只因他隐隐直觉这一去必不会徒劳往返空手而归。
纸条凑近跳动不安的烛焰,不多时已燃成一片灰烬。
其实他不用深想,就知道某些答案。
这人隐讳字迹,不是为了防他,而是防纸条落入别人手里,成为某种罪证。
所以此去必不简单,他不能毫无准备就迎过去。
他毕竟也是数一数二的老江湖,这些江湖人的把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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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的小窗,已慢慢投进来一束柔和如绸的金色阳光。
阳光照在地上,昏黄无力,如将碎未碎的梦。
日已垂西,夜幕近在咫尺。
今夜此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约?
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约?还是单纯诚挚的朋友之约?
那约他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阴毒狡诈的敌人?还是互有仰慕的朋友?
他知道必有凶险,又忍不住要想好的一面。
朋友为了惊喜,故意混乱字迹,隐藏身份,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