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难道你没有想过杀了他吗。”
九月，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日暮时分，夕阳盖在三中的教学楼、操场上，慢慢延伸到了破旧的围墙上。墙边坐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秀气的面庞上有着男孩般刚毅的神情，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不，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男孩看了看她，嘴角扯出一份苦笑。同样是秀气的脸庞，却与女孩的锋芒不同，他的眼神中多了些冷静与淡然。
“是我的话，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推下去。”
女孩的神情变得更加狠戾。
“算啦，这么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笨蛋，我是想给你报仇！”
女孩轻盈地从墙上跳了下来，捡起底下的书包，大步流星往校门走去。男孩连忙也跟了上去，冲她感激一笑。夕阳追上了两人的脚步，将红色洒在他们头上，洒在每个隐秘的角落。
奕城城郊，湖畔边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时常有三五成群的小伙伴在这里嬉戏打闹。今天和往日不太一样，面前是一个肉墩墩的、却和可爱一点都不沾边的小胖孩。他粗鲁地抓住小然的衣领，弄得小然差点摔倒。旁边没人上前劝阻，而是围在一团窃窃私语着。
“先来后到，懂不懂规矩啊你。”
胖哥把小然按在树干上，拳头锤了几下他的上半身。力量的差距让小然动弹不得，手上的劲使不出来，只能忍受着侵犯。
“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们先来的，你别在这里碍事。”
“凭什么我不能在这。”
“就凭你没有爸爸妈妈。”
人群中出来了一个声音，接得及时，清澈却又刺耳。小然低下了头，在他的世界里周围渐渐由混乱的嘈杂声变得安静。
恍惚间，他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脚下正好是岸边湿滑的土壤，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扑通一声激起沉重的水花。
还没来得及喊救命便一头扎进去，小然惊愕失色，脸瞬间变得煞白。好在他已经憋了一口气，一边拼命仰着脖子向上浮，一边拼命向岸边靠去。始作俑者们已经溜走了，留他一个人在水里挣扎。他不会水，但他不想死，此刻平静的湖面也让他惊恐万分，就像一只无声的猛兽把他拽向地狱深处。冰冷的湖水浸泡着他的身体，虽是炎炎夏日，也生出股股让人浑身战栗的寒意。
“喂——底下的人，拉住这个！”
岸上有人来了！他的心砰砰跳着，无比渴求的眼神向上望去。
“你拉紧啦！”
上面放下来一根跳绳，看样子是很长的那种，他紧紧抓住末端向上攀，可以让他浮起得稍微轻松一些。他看清上面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绳子的另一端栓在了最靠近岸边那颗树干上。
“你等一下，他们去叫人了。能不能坚持得住呀！”
为了不让绳子滑下去，她两只手紧紧攥住绳子，身体使劲抱住了树干。
“可以！你小心点啊，那里很容易滑下来，抱紧树干！”
小然看到她站在树旁边那片他刚滑下来的地方，连忙提醒她。他想拽着绳子爬上来，但又怕另一边会被一起扯下来，所以只好保持着安全的位置。
他看着上面的女孩，女孩也在看着他，两个小孩默契地安静等待救援。
绳子突然开始松动起来，小然猛地坠了下去，几乎嘴巴也要浸入冰冷的湖水中。孩童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几近崩断，他哀嚎着，在绳子上宛如飘零的秋叶浮浮沉沉。
小然的意识在冰冷的湖水里越来越模糊，纵使绳子嵌到肉上，力量越来越小，他觉得自己快抓不住那根救命稻草了。
沉下去了吗？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在水中起起伏伏，不知飘向哪里。
好吵……
小然勉强顶着强光睁开眼睛，先来到视野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身边围了一群人，一脸担忧的爷爷奶奶离他最近，坐在他身边一直注视着。人群中不断有人说“醒了、醒了”，他才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换了身衣服，手上包了纱布，打了点滴，自己正安安稳稳躺在诊所的床上。身边的人看到他醒了，一哄而散，只剩爷爷奶奶两个人。他留意到救他的那个小女孩回了头，又被父母拉走了。
“小然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哎哟——快把我们吓坏了，下次可别去水边玩了！”
奶奶刚从惊吓中缓过来，摸了摸小然的脸蛋，又拍了拍被子，语气带了些责备。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小然并没有作过多解释，面对爷爷奶奶，他只想让他们放心。
“行了。这几天你别出去了，在家里待几天反省反省。”
爷爷站起身挺直背，摆了摆手，往房门外走去。
看样子，他们应该都认为我是不小心掉到水里的呢……小然笑了笑，重重地呼了口气。有一行泪不经意流了下来，连坐得这么近的奶奶都没有看到。他转过身，背对着奶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奶奶在背后再次拍了拍他的被子，问他饿不饿，他回，打完静点回家吃吧。
爷爷办好了手续，等药打完，和奶奶一起带着小然回了家。路上小然没有讲话，倒是奶奶一直在叨咕着菜谱，爷爷还是照旧应和着，语气时不时变得不耐烦。
小然脑海里一直浮现小女孩的身影，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不是她，恐怕自己撑不到最后一刻。他小小的心里满是感激，他决定要去找她，亲自对她说谢谢。
这几天小然因为被禁足，在家里老实呆着，但也有许多事要做。屋里的空间不大，但是屋外有富余的活动空间。院子背靠青山绿水，有时候爷爷搬个板凳坐在这里就能看一个下午风景。
给花花草草浇浇水，给小鸡小鸭喂喂食，在灶台前烧烧火，在院子里逗逗狗，他也忙得不亦乐乎。
在被禁足的倒数第一天早上，小然终于忍受不了院内日复一日的生活，毕竟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等爷爷奶奶出门的那一刻，他便攀上后院的墙沿，但是爬上去之后就开始后悔——爬是爬得上去，可怎么下来呀！身后的板凳被不小心踢翻了，他看着外边光秃秃的平地，竟丝毫没有一个支撑物可以解救窘境。
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像个蠢货一样，心想与其挂在墙上，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好好喂鸡。
朝阳下，他哼着小曲，开始享受也只好享受起墙头新鲜的风光。
“哟喂——小孩儿可不能坐墙上啊，这么高别摔着！”
冲小然喊话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们家邻居李奶奶，她正准备把一桶水洒到地上搞清洁，这么一喊把自家院子闹得鸡飞狗跳的，差点也把小然吓到。
“没事李奶奶，我…我在看风景。”
小然尴尬地笑了笑，抬头继续欣赏远处快看腻的风景。院子外面路过的人很多，这个时间大多是去赶集的。突然，下面有人走了过来，他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个不正好是救他的那个小女孩吗！
他连忙冲人家喊：“哎——”
女孩问声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他，仪态很大方，招手道：“你好。我叫小水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蓬蓬裙，头花也是粉的，倒不像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身边是她的长辈，正冷漠地抬眼瞧着。
“你好，我叫小然。那个——之前谢谢你——”
“没关系，没事就好。”
小然在墙上有些坐不住，等她们走远了之后，向隔壁借了一把梯子。邻居李奶奶吭哧吭哧地把家伙事搬过来，顺便白了他一眼。
他跟着小水珠的足迹往前跑，想找到她好好致谢。但是他跑了一会，再也找不到她的足迹了。前方就是弈城郊区的菜篮子市场，人声鼎沸，由于跑得比较累，他坐在一个沙坑边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每次一个小女孩经过，他都抬起眼细细打量，不放弃任何希望。
小然坐到晌午都没见一个模样像的人影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正准备回家挨骂，突然间他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人儿，但是半道被一辆驴车给耽误了功夫，只追到了家附近的巷口，人就进去了。
大门紧闭，他回想起小女孩身边冷漠的大人，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敲了好几下才出来一个老妇人，他说明了来由，但是老妇人一听是那个落水的老徐家的孩子，随便塞了几句话便打发了他。小然只好沮丧地回家了，看到自家开着的院门，他战战兢兢走了进来。
“干嘛去了。”
爷爷威严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我…我想去找救我的那个…就好好说下谢谢。”
“能耐了。这都关不住你，成心气你爷爷。”
“算了他爷，明天让他出去，他才多大点，小孩又憋不住屋里。”
“谢谢奶奶～”
小然抱住花架腿儿，对着奶奶甜甜地笑了，露出半个身子，又抿起小嘴重新对爷爷露出了微笑。
城郊的日子过得飞快，等这个夏天过去，爷爷奶奶商量着把小然送到城里面读小学，但小然一点都不想走。纵使有些不可爱的事情存在，对他来说，还是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这一天，小然像往常一样去菜篮子市场的时候经过那个巷子。也许是最后一次经过这里了，他禁不住向巷口望了望，这一望不要紧，竟一下子就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小恩人。他亲眼目睹了小水珠独自一人出门的情景，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他马上从巷口跑过去，把随身携带的花环拿了出来。
女孩看到面前突然蹦出来的小然，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接。
“那个，我想把这个花环送给你，但是还没有插上新鲜的花。我们去采几朵好不好？”
小然腼腆地冲女孩笑了笑，女孩竟主动拉着他，带他来到曾经失足的湖边。因小然的惨烈事迹，家长们都禁止自家孩子再来这里，孩子们也很听话地主动绕开这片不详之地。长时间的无人问津，这里的花花草草倒长得十分茂盛，生机勃勃。
“喏。这里其实有挺多花的。”
小然看到如此熟悉的湖面，神色变得灰暗了下来，转过身不敢看前面。小水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稚嫩的声音变得更加柔软，安抚着他。小然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慢慢地，他能凝视平静的湖面了。
“之前来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其实挺好看的。你看——”
小水珠自己摘了一朵红色的小花，插到花环——或者叫藤环顶上，它不再光秃秃的了。小然跟着也摘了几朵，把它们都固定好，一个火红的花环诞生了。
“你的手好巧啊。”
女孩把花环戴在了头上，开心地转了一圈。小然也跟着开心，拔了几根蒲公英在她旁边吹起来，小仙女便在花丛里翩然起舞，看起来很有两下子，引得小然掌声不断。
“哇，你跳得真好啊。”
“因为我在学跳舞。但是我不喜欢跳舞，我喜欢打拳。”
“为什么？”
“打拳多厉害啊，可以把那些欺负人的坏蛋都干掉！”
“可是干掉他们之前自己也容易挂哎。”
“才不会。神说会保佑正义的人们。”
小水珠从衣领里掏出了一个十字架项链，把它解了下来，小然从没有见过这玩意，凑近仔细瞧了瞧。女孩说，神就是上帝，上帝就是耶稣，耶稣曾经就被绑在这个架子上，尽管受尽苦难，但他仍然可以在第三天复活，所以正义的人，忏悔的人都可以继续活下去。
“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呢，这个就送给你吧。”
女孩见小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项链，便大方地递给了他。
“希望你再有危险的时候，可以平平安安的。”
“谢谢你。”
小然把项链紧紧攥在手上。
“我知道是他们害了你。我从来不和他们玩，妈妈说，这群人真的坏。”
女孩站起身面向他，小然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不过一会女孩便匆匆告别，小然也回了家。
那个什么神，真的有这么靠谱吗？夜里，他躺在被窝里把玩着这个小玩意，十字架的质感并不算好，但他小心地系在脖子上，仿佛是无价之宝。
十字架是一种信仰，只是他不知道，有人说：我本希望神能够保佑你，而不是你自己成为神；我本希望你可以不再遭受苦难，而不是你替别人遭受苦难。
神的伟大，在于牺牲自我；人的伟大，应是在于成全自我。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别，竟隔了六年再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