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当今大兴皇的子嗣匮乏，前朝皇嗣众多，党派斗争也尤为激烈，吕嫣然之父昭王就是其中的落败皇子之一。
关于昭王，也只有一些老人还记得了。
传闻昭王出生时霞光万丈，浮云万里，帝大喜，以襁褓之躯加封王爵，一时风光无限。往后的二十几年他也确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聪明机智，宽明仁厚，文武百官无不称赞。
但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昭王成为了其他皇子及其身后党羽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年激烈的朝廷斗争先不细说，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众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而最没有存在感的当今圣上却成为了最终赢家。
昭王死的那年吕嫣然刚出生，无姐妹相扶，无父兄相傍，唯一至亲昭王妃也因那场变故染了重病，曾经的天之骄女成了众人口中的唏嘘之辈。
家有姝女，年方及笄，待字闺中，含苞待放。悲兮绝兮，曼珠沙华，何以安兮，共游黄泉。
长公主府里充斥着悲哀，浸满了凄凉，而另一所宅邸此时却也并不太平。
关勇侯府江家。
西厢房的一处院子所在，丫鬟们频频将视线往那间缺了半扇门的屋子望去，探头探脑的，竟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做事。
有一身穿青色锦袍的少年从院外走了进来，咳嗽了一声，吓得众人跪在原地。少年眉头紧锁，脸色铁青，轻斥了句，“江府不留无用之人”，就进了那间缺了半扇门的闺房。
屋里那人将头深深埋在腿间，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像个焉了吧唧的苗子，一哒一哒的。
“吃点东西吧！”江华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全是寤歌爱吃的。
食物的味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寤歌鼻子嗅了嗅，将头抬了起来，眼眶深陷，眼睑下有一层淡淡的黑眼圈。江华只当没看见，从袖子中掏出一把钥匙来解了她的锁，“快吃吧！”顺势将筷子递到她面前。
寤歌没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哥的这一系列动作，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江华，你很讨厌诶你知道吗？”总是让我哭。
“吃吧！！”语气温柔得像是海上的泡沫，轻飘飘的，怕惊了跌宕起伏的浪花。
“我不吃！！”说着头侧到一旁，显然气性还没过去。
“寤儿，你还在怪爹娘吗？”
“哼……我怎么敢？”她的爹娘，一个见死不救，一个逼女成婚。
江华叹了口气，将寤歌身子转向他，两人面对着面，相似的面孔却是不同的神情，一个愤怒别扭，一个深沉无奈。
江华：“你错了。”
寤歌：“我没错。”
“父亲身为征伐主将，若对敌国皇子留情你觉得君上会怎么想？父亲可以放过那人，然后呢？你有没有想过江家！！哦，对，那个姓赵的是你的朋友，可我们就不是你的家人了吗？”
寤歌不服，“我……不对，我们江家为大兴立了多少汗马功劳，君上不会……”
“不会什么，你可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急着为你和姬家定亲吗？”
“这婚事不是母亲定的吗？”寤歌疑惑。
说到这事她也很纳闷，之前母亲明明答应等她年满十八再说成亲的事，结果这次她一从白单回来母亲就改了口，直接逼她三个月后就成婚。问题是寤歌并不想这么早出嫁啊！！
“姬夫人生前因身体缘故连门都没出过几回，母亲又向来不喜交际，她们上哪结交去？”江华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
“你还记得祖父是如何去世的吗？”
寤歌点了点头，这她自然知道。
十五年前，也就是江夫人怀他们兄妹那年，蛮族大举进攻边界，祖父和父亲共赴战场，然不料中了敌人的埋伏，祖父被俘被逼自杀，父亲被围岌岌可危，是姬相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接回祖父尸骨，并派出援兵解了父亲之危。
“江家自开国之日起一直是中立的存在，不结权亲，不参党争。与姬家结亲一是为报恩，二是……”
江华话语一转，“你可知姬相曾经是谁的人？”
“谁？”
“昭王”，有人从入口而进。
两人同时望向来人，竟是江将军。
“父亲！！”江华开口。
寤歌没作声，执拗地将头瞥向另一边。
江将军看了自家的大儿子一眼，叹了口气，他这儿子虽自幼体弱但向来聪慧，连这些辛秘的事都不知从哪查到的；而他这小女儿却偏偏相反，这是天要灭江家啊！！
“今上继位委实突然，身边并无得力大臣，现王相、姬相原都是昭王麾下能臣，王相为表忠心与皇结亲成为岳家，但……皇后却并无子嗣。姬相多才，为天下才子楷模，但他却与皇无实质上的捆 绑……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些话江将军从不曾对他们兄妹说过。
“所以父亲违背祖训与姬家结亲的真正原因，就是为了那个以防万一？”听到这寤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到底她就是江家为报恩，给的姬家一个保护罩。
“兄长也知道吗？我就说母亲怎么突然要给我定亲，要我约束性子是假，实际上是这次灭了白单今上威望大增，不惧姬相了吧！怎么，姬家有危险了，要靠关勇侯府来还人情了……”，寤歌大声控诉。
“你们刚刚还要我为江家着想，现在了，为了报恩反而要我、要江家卷进那个更大的漩涡吗？”
“寤儿！！”江华满是急色，这些话是能乱说的吗？
江将军没说话，他直直盯着女儿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
良久，他才道：“你想知道原因吗？那好，我告诉你。与姬家捆绑，那是出于孝、出于义；而我斩尽白单皇室，那是出于忠。”
“斩草不除根，难道要为大兴今后留下隐患吗？江荣，如果到时白单复起，你能负担得起那个责任吗？你能负担得起吗？啊！！！”句句泣血，字字诛心。
“江华，看好你妹妹，成亲之前不准其出门。”江将军显然正在气头上，直接下了禁足令。
父亲的那番话让寤歌恍了心神，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知道了何为“国”，何为“家”，何为“忠义”，何为“责任”。
但那时她仍心有不甘。
江将军那天说的终究是气话，禁足的事没几天他就自发忘记了，小表妹石柳儿来找她出去玩，父亲也欣然应允。
“……快醒醒，快醒醒，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可不能再睡懒觉了。”有一小丫头的声音像蚊子一样一直在寤歌耳边嗡个不停。
“我管他放榜还是放屁，和我无关，走走走，别打扰我睡觉。”寤歌一生气，随手抓了个东西就朝声源处扔去。
“诶呦！”小丫头叫唤了一声，吓得寤歌立马睁开了眼睛，“你没事……”？
不远处有一小丫头双手抱着枕头，朝她偏头一笑。
寤歌知道自己刚刚又被这小妮子骗了。
“醒了？”
“……没有。”
小丫头穿着一身粉色裙装，头上两个小揪揪，明明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偏偏却是个小恶魔，小恶魔不合时宜地翻了个白眼。
“快快快，醒了就赶紧洗漱打扮，听说那游街队伍马上就要到朱雀街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在那附近酒楼的二楼定了个位置。今天你若是害我没赶到……我就将你经常借着表哥身份，去大街上调戏人家小姑娘的事告诉姑姑……”
“我哪有？”
“嗯？！”小姑娘横眉冷对。
“……经常。”寤歌求生欲极强地加了两个字。
她看了一眼明明比她还矮一个头的小恶魔，心中有着浓浓的挫败感。这个比她小五岁的小表妹，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她未来的嫂子。
虽然很不想承认！
“小柳儿，你再这么对我，小心我给我哥告状去！”寤歌边洗漱边吓唬这小恶魔。
“你三个月后就要出嫁了，到那时可就成泼出去的水了。而我过几年可是要嫁给你哥，成为江家主母的人。所以……你给我快点！”突然一声吼，吓得寤歌的瞌睡是彻底没了。
“母老虎！！”寤歌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这小表妹的耳朵还挺尖。
“我说小柳儿威武，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和这小恶魔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寤歌深谙对付之道，果然刚刚还一本正经假装大人的小姑娘立马破了功，脸上露出了原本小孩子的笑容。
“那是，你也不看我石柳儿是谁？”
寤歌：“……”
“还不快走！！”这下反而变成了寤歌催促来人了。
等到两人发动最快马力赶到朱雀街时那里早已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挤上二楼，两人已是气喘吁吁。
“今天什么日子，就是每年的花灯节也没这个盛况吧？”寤歌一边用袖子给小表妹扇风一边纳闷。
“花……花灯节能跟……新科状元游街比吗？花灯节年年都有，这状元……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啊！”刚刚虽然有寤歌护着，但石柳儿到底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体力消耗严重，此时正瘫软在凳子上磕磕碰碰地说着话。
“还百年难得一遇？至于吗，谁不知道这科举向来是三年一次，等再过三年还不是……你这么看着我干吗？”寤歌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家小表妹的神色是越来越奇怪，那眼神她非常熟悉，是嫌弃的更深境界——唾弃。
“渣渣！”
“什么？”
“你是渣渣！”
“你在骂我？”寤歌被气笑了，她还在给这小恶魔使用劳力了，小恶魔竟然骂她。
“我就骂你了！”石柳儿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寤歌：“我得罪你了？”
“不，你没得罪我……”，石柳儿摇了摇食指朝二楼边上的窗户下面指了指，“你得罪他了，我是在为他抱不平！”
小恶魔的嘴虽然毒但手下人办事效率还是挺高的，此时她们所在的这个包厢是这条街视野最好的处所之一。
一眼望去，毫无遮挡，可以看清远处的盛况。
那里正有一队人马慢悠悠地走过来，“肃静”、“回避”字样的两个大匾惹人注目，领头的那人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胸前别着朵大红花，前呼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
寤歌离得远，并不能看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这人周身闪着光，仿佛神邸降临。
“领头的那人就是新科状元？有点眼熟？”寤歌一时竟看呆了眼。
“眼熟是吧？我说表姐，也就仅仅四年没见过面，你就不记得人家了？”那语气，活脱脱就像她是个抛弃良家妇男的负心女似的。
“……莫非我十一岁那年就干过强抢民男的事？不对啊，这种绝色我不可能把他给忘了啊！小柳儿，你说我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寤歌开着玩笑，摸着下颚那不存在的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道。
“退婚？下辈子吧，我说表姐你就没发现那个新科状元就是……”
“诶呦，我的大小姐，我的表小姐啊，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叫嬷嬷我好找。”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穿着藏青色绣花锦缎的中年妇女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包厢的房门。
“嬷嬷？”
“方嬷嬷？”
两表姐妹同时叫唤出声，被来人吓了一跳。
“嬷嬷，没事的。这不今天有状元游街吗，我们俩就是在家闲得无聊出来见见世面，连父亲都同意了的。你看这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们俩看个热闹、抛一簪花就立马回府去，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寤歌连忙嬉皮笑脸地讨着饶。
废话，自打从白单回来后她就被关在家，天天惨遭折磨，这好不容易出来次可不得玩够本。
对了，姬家那人好像也参加了这次科举的会试吧，也不知名次如何？
听到自家傻表姐的话，石柳儿默默地转过了头。
“什么？你还要抛簪花？将军糊涂啊，不行，不行，你赶紧给我回去……”方嬷嬷铁面无私，一把就抓住了想往窗户外探头的寤歌。
“嬷嬷，你就让我投花吧，再不行你让我看一眼也行啊。你看今天街上那盛况，想必那状元郎的风姿得多绝世无双啊，你就让我在出嫁前这最后的短暂时光，放纵最后一次吧，行吗？呜呜呜……你家可怜的小姐马上就要嫁为人妇了，从此俊儿郎与她再无缘分了！”
“噗嗤！”石柳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寤歌莫名看了她一眼，这时方嬷嬷更急了，也不再在乎什么礼仪规范，一把将寤歌拦腰抱住，“不行，今天就是打死老奴你也不能探出头去。未婚夫妇大婚前见面是不吉利的，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任谁都不能破坏！你不能，将军也不能！”
两人推攘间寤歌手中的绢花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被一只小手偷偷捡了去。正拉扯的两人完全没注意到那白嫩小手暗中的动作，一朵绢花轻飘飘地向楼下落去……
恰到这时，引起轰动的姬家公子正从她们这间酒楼下经过……
“狗屁破规矩，我就偏……等等，你刚说什么？未婚夫妇？”后知后觉的寤歌终于反应过来，看小恶魔那一脸心虚的表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放开我！”寤歌轻呵了声，显然是生气了。
“不行，今天您若不答应老奴，老奴死也不会松开手的。”方嬷嬷话虽是这么说，但双臂明显松开了几许。
“砰……砰……”两声，大敞的两扇窗户无风自动，牢牢合上，隔绝了窗外的嘈杂声，也将这两个世界生生隔断。
这方嬷嬷看着她母亲长大，后来母亲出嫁她作为陪嫁嬷嬷也跟了过来，对于这人寤歌向来是尊敬的，但今天她是真生气了。
家里人放她出来竟然是……
“嬷嬷，我不会和他碰面的，你放心吧！”寤歌忍着心中的躁动用仅有的耐心安慰道。
“真的？”
“真的。”寤歌点了点头，“你看我窗户都关了。”她也是气懵了，哪有正常人这么关窗户的。
“那就好，那就好。”刚刚寤歌那一系列的动作早就吓坏了房里的两人，此时任务一完成方嬷嬷那腿肚子直打摆。
“你知错了吗？”寤歌对站在角落里装死的石柳儿喝道。
“我没错！”小丫头拒不认错，明明怕得厉害还嘴硬得很。
寤歌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错？今天你是故意引我到这来的吧，是姓江的还是姓石的让你过来找我的？”这姓江的自然是江将军，姓石的自然是江夫人了，寤歌一生气连爹娘都懒得称呼了。
“那是你眼瞎，姬公子多好的一个人被你嫌弃成什么样了，见一面又怎么了。要我说论配不上那也是你配不上他，你有什么可高傲的资本的？天天不着边际地到处疯到处跑……脑子还蠢得厉害！”石柳儿人小鬼大，明明今年春上刚满十岁，但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让人哑口无言。
寤歌：“……”她什么时候说嫌弃姬焱了，她是嫌弃姬家好吗，她不想让江家和姬家绑在一条船上。
但偏偏这一切她都没法跟这小丫头说。
操心的，她那对父母都给这小丫头说了些什么啊！！
彻底沦为背景板的方嬷嬷为表小姐的战斗力瞠目结舌，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