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当日,他早早传我去他房中,半天只让我看着他撰写修心诀。我本就困倦,他所行之事又无趣得紧,渐渐便有些恍惚。”洛千常看着乔易棠,语气软下来,“我没有防备,失手卸掉一半他裹挟着灵力的掌风。”
“暴露无遗。”
洛千常颔一颔首,“和前两次不同,他这次说了很多,给我找了一个迟迟无法进入通炁境皆因偷学外族邪道的理由,安上背叛师门的罪名,毫不留情对我出击。”
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洛千常不禁笑出声,却让人倍感压抑。
“那一掌可是把我震出内伤来,我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也不让我逃,将我打得狼狈不堪,谁想到他在快要给我脑袋开花的时候收手了,腹部吃了我一拳。”
“所以——鬼巫族的功法霸道,加上融汇两位顶级强者的高阶修为,你内丹的功力确有断魂之效?”
“嗯,但像他那种等级的人,除非不以罡气护丹,否则我是伤不了他分毫的。”洛千常顿一顿,“师兄,你相信我,真的是他要将我逼上绝路。”
乔易棠望着少年,一些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墨翎曾与他说过,受控制的人,幻境中所见会成为一部分记忆,是是非非难以分辨;而一旦摆脱幻象,无论暂时性的清醒与否,经历是都模糊不清了。
茶水入杯的声响拉回他的思绪,少年一席话值得深思,但当日种种尚且存疑。天尊何故突然收手挨击?何故装作不敌徒弟?还有折断的双腿,他与温门主都看得真切。
“说了你可能不信。”洛千常低垂脑袋,攥紧了袖子,“他的膝盖……是他自己拿万灵剑敲碎的。”
乔易棠惊愕至极,缓缓地摇着头,“对不起……”
何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不敢相信,时时刻刻教导他要扶绥万方,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师父,会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铲除一个后辈。
“万一——万一你判断错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曾做过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我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
耳边是少年悲切的诉说,他看着那落寞的背影渐渐走远,心里像是压了几块大石头。
洛千常这日没与他共进晚膳,亦未宿于凝夜宫,可他的那些话,尽数留在了乔易棠的心里。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乔易棠索性起身到外头走走。不见沧浪身影,转眼看到赤焰宫灯火通明,他了然于心,却又眉头一皱。
他绕到宫殿之后,沿着一条石阶小路穿过矮树林,来到后山之上。明明只是阻挡开宫廷与森林的一处断山,不知何时竟也栽满了鲜花。
向下俯瞰隐约可见洞穴,想来洛千常所说的窅冥虺老巢便是此处。而再往下,就是黑压压的深林了。
仅有两条分别从两疆延伸的陆路受结界阻挡,森林惟一季一开。其尽头连接无边汪洋,水路凶险,倒成为了天然的庇护。不得不说,鬼巫族先辈胆识过人,有这份冒险开拓的精神,当真获益不少。
晚风清凉花香沁人,他席地而坐合上双眼,本欲让烦闷的心情得以缓解,可静静待了许久也不见变化。
若是真如洛千常所说天尊有异,以他现在的实力回到波橘云诡的仙山中,能否倾柯卫足?
即使有通灵中期的实力,如果不闭关一段时日巩固根本、培塑灵脉,实则等级徒有其名,不值一提。那日贸然使用只参悟到一半的剑诀,好在有灵能丹的加持才未失败,亦幸亏彼时只剩一个敌手,否则结果如何,他实在是不敢想。
乔易棠长叹一声,沉下心来开始周转体内真气,隐隐觉得有些不畅,运功时甚至有疼痛感,令他不由更为郁闷。上次受到重创,尚未好好调理,而今又添了窥不见明朗未来的哀愁,回山后只怕难捱。
卯正时分天边破晓,他复而再冥想三刻才起身回房。一直到侍女送来早膳,始终未见熟悉身影。
他放出神识,探得院里静悄悄的,沧浪、墨翎皆不在,而赤焰宫里亦是空无一人。
随意舀了两勺粥,他便又离开寝宫,缓缓踱步过石桥,突然眼前一黑,微凉的手掌覆在眼睑之上,淡淡沉香钻入鼻腔,耳畔是呼出的温热气息。
仅一厘之间,他劈向后方的手肘定在空中,洛千常也带着笑意开口,“何方刺客敢光明正大出现在这?师兄太警惕了,吓我一跳。”
“万一呢?断山之处看起来凶险,实则防守最为薄弱,你与两位前辈都不在,我还是得防着的。”乔易棠轻叹一声,转而问道,“你回到族中后,经常处理政事至深夜?”
洛千常没有松开手,圈着他往前慢慢走去,“偶尔。”
“切莫太过操劳,记得多去赤玄宫调理,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还有,若只是些琐碎事,便让手下处理吧,你这些年落下的筑基修灵,没有几年难以补回。去闭关潜心修炼,至少也三载,好不好?”
“……好。”洛千常恹恹道,“等你回到山中一切安好,我便去待上……”
“茶点呈上去了吗?”
“这边!快点就绪!”
“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鼎沸人声盖过了少年的声音,映入眼帘的红绸帷幕、木架戏台,这个在遥远记忆中只出现过几瞬却让他惦记了许多年的场景,只比旧日更恢宏。
流浪时摸到山脚下进城,总能在路上捡到别人不要的话本,但是认不得几个字的他们根本读不通那些故事。
一日路过彼时还念不出名字的茶楼,里头叫好声不绝于耳,偷摸在窗边窥视一番,三三两两的人立于台上唱着演着,生龙活虎惟妙惟肖。
他第一次看见“会动的话本”。
那片刻欢声笑语的轻松时刻,当真是苦难生活中唯一一点乐子。但是市井商贾又岂容人占便宜,二人被发现后难免遭一顿教训。
非是日日有得看,他们每次下山只能碰运气,遇上哪家有梨园子弟就瞧几眼,直到几条街巷的茶楼酒馆都防着两个一穷二白的小乞丐。
他喜欢剧里守护着弟弟的勇敢少年郎,钦佩即便困难重重也从不气馁的坚韧灵者,仰慕为了保护黎民挺身而出的正义侠士……不奢望像名门世家待在有专人服侍的雅座观赏,也不祈求如文人侠客般有香茗小酒伴戏,只想完整地看一出剧目,最后还是成为完成不了的遗憾。
师父什么都依他,唯独不许他进出欢娱之地。青楼勾栏定是大忌,可酒肆茶馆亦不可踏足。
眼前正演到兄弟二人拜会半路认的侠义刀客,叩首从师。乔易棠转头望向洛千常,眼底流露的笑意和攀上眉梢的欢喜,是这么久以来难得再有的肺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