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饭桌上，她又可劲夹素菜吃。
三姑妈炒的素菜也很可口。
沉檀筷子停不下来。
三姑妈实在看不下去，甩了两筷子肉到沉檀碗里，大着嗓门喊：“想吃肉就吃噻，还要别个请嗦，喊别个看了，还以为我们虐待你！”
沉檀被吓了一跳。
从此不敢只吃素。
她不敢讨人厌。
所以主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只是她每夹一筷子肉或菜，甚至是咸菜，都要抬头，偷偷拿余光瞥一眼三姑妈的表情。
生怕惹来主人家的不高兴。
这样吃到嘴里的肉，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点都不香。
她如此，旁人又何曾轻松呢？
三姑妈一家看她吃饭都看累了。
真是觉得这孩子没救，既可怜，又讨人嫌。
过分小心翼翼，也会累着别人。
但沉檀没有办法。
后来她索性只吃一碗，早早放筷子，而后等到人都消失了，再去偷吃肉菜。
那种无人察觉，无人给脸色看的时候，吃到嘴里的肉，带着自由的香。
无可比拟。
所以沉檀长大以后，就养成了饭点吃两口就饱，碗筷洗完，她又上桌偷菜的习惯。
至于这会儿，她还是老老实实看主人家脸色。
三姑父对她有意见，那她就要放碗筷了。
我不吃了，你没话讲我了吧！
沉檀心里这样想。
三姑妈心里本就有愧。
不管她们拿多少钱给沉檀念书，沉檀母亲都是会还的。
所以三姑父这会儿的抱怨，纯粹是在找骂。
她在桌下狠狠踩了三姑父一脚。
“哎哟——”三姑父被踩痛，火气上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菜还在嘴里没吞下去，就挑着眉毛质问三姑妈，“你脚没长眼睛啊！伸囊个长，都踩到我了！”
“踩死你活该！”三姑妈比他还要凶，瞪着眼睛讲，“日你妈吃饭都堵不上你这张嘴！你出这些东西别个妈老汉又不是不还，还要喊你一声老汉，你是哪个哦？你姓啥子她姓啥子？”
“我就讲两句你不得了嗦？”三姑父今天不肯低头。
他本就带着怨气，送出去两条烟，多少有些心疼。
抱怨两句，还要挨老婆一脚。
又有几个男人受得了这个气呢？
当着孩子的面，在饭桌上，两人大吵了一架。
从开始互相指责对方缺点，到该不该帮着养沉檀，最后翻出鸡皮蒜毛陈年往事。
直到闹着离婚收场。
“吵啥子嘛吵，吃个饭都不安生……”沉檀表哥骂骂咧咧走了，走前看了沉檀一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因着她吵起来，所以习惯瞟她一眼。
但沉檀觉得那眼神极度嫌恶。
“都怪你！”表姐也不吃了，哭着给了沉檀一拳，跑去厨房放碗。
三姑妈吵得火大，那天碗都没洗，躲进房间哭着说遇人不淑，当初瞎了眼。
三姑父是真的嫌恶地看了眼沉檀，而后躲了出去。
沉檀从头到尾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惴惴不安，手上面上不敢有动作。
安静听他们吵完，等人走干净。
而后把之前她想夹那片肉，夹进嘴里吃了。
多么美味的肉啊，多好吃啊。
带着胡萝卜的香甜，肥而不腻，肉皮出劲道，又有弹性。
“唉……”小小的沉檀叹了口气。
不明白那些人，明明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以随便吃，为什么还要放着肉不吃，去吵架呢？
沉檀只求温饱。
所以她不理解，不愁温饱的人，愁什么。
这大概是沉檀，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以来，吃得最自由的一顿饭。
吃完，她也没去惊动任何人。
学着三姑妈往日的样子，把桌子拿抹布擦干净。
剩菜分类，荤菜一个盘，素菜一个盘，汤倒掉。
拿绿色网纱罩上，防止有蚊虫进去。
陈塘地处西南，二月的天不热，但蚊虫一整个寒冬，也不曾断绝。
她把桌子收拾好，又去厨房里洗碗。
灶台很高，她去搬板凳来搭着。
三姑妈家的板凳都是条凳，没有外祖家那种专门给小娃娃坐的独凳。
沉檀搬条凳太过吃力，拖在地上，发出极大声响。
三姑妈卧室的窗就对着檐下走道，不过窗帘拉上，看不清外头景象。
她听得板凳响，忙擦干眼泪，披散着头发出来，眼眶还红红的，也顾不得形象，就要去找沉檀。
毕竟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别被大人吓跑了。
要真跑大路上给人拐走，还没法跟自己弟弟交待。
只是出乎三姑妈意料之外。
沉檀不仅没乱跑，看起来，似乎还没把刚才大人间的争吵放在心上。
她此际正站在厨房，脚下踩着条凳，俯身在锅里洗涮碗筷。
三姑妈一面觉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完全不知事。
另一面，那些被擦干的眼泪，又往外直窜，就像找到瓶口的游鱼，蜂拥而出。
她看着沉檀小小年纪，便知道替大人分忧解难，又觉得她过分知事。
也不是感动，就是被生活磨砺后，感知到的心酸。
这份心酸没持续多久。
她走进厨房，沉檀听到脚步，转过身来，她的心酸，就成了暴躁。
“你胸膛那一块在哪里搞的嘛！漆黑嘛污的，衣服不要你洗嗦！滚回去喊你娘老子给你洗，一天忙死了，还要洗你那两块破布……”三姑妈骂骂咧咧走上去，把沉檀拎着从板凳上下来。
沉檀胸口一大片漆黑，应该是在锅台上擦的。
农村土灶，烟熏火燎久了，烧火的灶膛和锅周边一圈，没封起来地方，会出现锅灰。
也就是熏出了煤烟。
大人个子高，洗碗做饭时，会弯腰避开那处，免得擦到胸膛。
沉檀不曾做过这些，也不知道会弄脏衣服。
不是三姑妈凶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衣服脏了那么大块。
她个子矮小，必须得紧贴着锅，才能洗到锅里的碗筷。
“滚出去！”三姑妈又凶了她一句。
而后再顾不上骂她，去拾掇锅里的活计。
沉檀低头看胸口处的煤灰，慢慢往外走。
她洗碗并非是一时冲动。
而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讨好三姑妈。
她知道，只要能帮别人做事，让别人觉得轻松省力，她就能得到好脸色看。
只是，下次不能弄脏衣服了。
沉檀暗暗记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