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族长的家里出来,天色已晚。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宁静夜晚,高悬天边的明月虽有残缺,但皎洁的月色足以让人看清周边景致的轮廓,偶尔远方会传来几声倦鸟归家时的鸣叫。所幸此刻并非南朗的所有店铺都已打烊,我花光了身上所有仅存的所有钱币,买了几斤熟肉,几尾烤熟的鱼,还有几斤酒,因为今晚实在有太多值得饮酒的理由。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依然是和煦的春日,依然是明媚的阳光。我没有去见婀漓,因为我不忍见她强颜欢笑,我更怕我会忍不住告诉她我的打算而让事情横生枝节。
我知道,不是所有步入战场的人都会死去,我也知道,不是所有步入战场的人都会归来。我知道,能够归来的都是强者,我也该是强者,我也知道,强者也需要些运气,而运气,最是难以捉摸。
也许今天便是我余生中仅存的自由时光了,我要走遍南朗的每一个角落。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虽然不是足够漫长,但这里确是我生命中唯一眷恋的地方。这里的黄叶,这里的银沙,这里的飞雪,这里的寒风,这里尚未绽放的花朵,都是那样的让人着迷。便是我现在栖身的这座狭小的山洞,在我看来也是真正的洞天福地。趁着还有时间,我要同南朗认真作别。
也许这是最后一个南朗的黄昏,很早我便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期待着能再见一次如那日般缤纷的落日,但原本明媚的天空竟渐生浮云。将头倚在背后的沙丘之上,看着夜幕渐渐垂下。这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视线里看不到哪怕一盏渔火,浮云让月光也变得晦暗,唯一清晰的只有潮起潮落中大海那亘古不变的喧响。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幽蓝的大海,我陷入了沉思。
“若是没有你,我不会停留在这里。或许是冥冥之中听见了你的召唤,我拥有过一个旖旎的冬季。太多幸福的瞬间,都有你的见证。但我知道,其实你无暇见证。因为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而你才是永恒。明天我将远去,没有人能告知我可有归期。纵使你看遍了人世间的忧伤苦痛,却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倾听我的不舍。不必激起泡沫哀悼我的诉说,沧海注定不懂朝露的苦涩。”
已是午夜时候,当我背着准备寄存到婀漓家的那个装有我全部家当的包裹走向婀漓的家时,我知道婀漓父女一定尚未入睡,我知道今晚将有很多的人无法入睡。当我步入婀漓的家门,我看见婀漓正在默默的精心的擦试着一副尘封已久的盔甲。皮质的盔甲,带着些许腐败的气味。房中静谧无声,难得的燃着四盏灯火。辰沅静坐在床榻上,似是海滩上一座听涛的巨石。婀漓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言语,今晚的婀漓没有笑靥,只有珠泪低垂。
我走到婀漓的身前,用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滴,然后转过身对辰沅说到,“我已经说服了族长,明日您已不必出征,我将替代您。”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在那一瞬间,房中突然变得更加的静寂,我看见婀漓的眼睛仍在注视着我,只是目光变得错愕。
静寂只维持了片刻,辰沅说话了,“那怎么可以?我已风烛残年,死亦不足惜,怎忍辜负你的青春韶华?”
我回答到,“无数的青春韶华都已随百草埋没在边塞的风沙中,我也是孤竹人,所以即便是战死,也不是辜负韶华。而且也不是所有征战戍边的人都会战死沙场,也会有人衣锦还乡。若是没有这番际遇,恐怕我再也不会有从军的机会。你们知道我箭法很好,也许上天垂怜,我便也可以建功立业,对于我来说,这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辰沅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婀漓已经说到,“不,不是的,对于别人这也许是机会,但我知道你的内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我知道虽然你一定不是和我一样的平凡之人,但也一定经历过不堪回首的往事。所谓的功业荣华在你的眼里不过如过眼云烟,你所希冀的生活,只是当下的生活。”
辰沅怜惜的看了一眼婀漓,然后转过头来对我继续说到,“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战场上若有不测,婀漓怎么办?你可知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怎会轻易地便可以买一匹马?那是我们父女多年辛苦为婀漓积攒的嫁妆钱。此刻你应该懂得婀漓的心意吧?我已这般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体,本就时日无多,你却可以陪着婀漓终老。而且我能为婀漓做的更是少之又少,只有你陪在婀漓身边,婀漓才会真正幸福。现在我便去找族长,请他收回成命。”辰沅说罢便急匆匆要起身离去。
我轻轻的伸手拦下了辰沅。原来我心爱的人曾为我默默付出这样许多,原来她的嫁妆已经默默陪伴着我度过了那么多的日夜,原来曾经的满怀期许早已不必期许。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很庆幸在我知晓这一切之前所为婀漓做的一切,我很庆幸我未曾有负君恩。
我看着辰沅对他说到,“夜已经深了,不必去麻烦族长了。我之所以选择等到此时此刻,便是希望当你知晓这一消息时,事情已无可挽回。因为你这样只会让婀漓更加的为难。如果我和你注定了有一个人要离婀漓而去,她的痛苦是不一样的。我的离去便是射向婀漓胸口的一支箭,看起来她也许会死,但若不死,便总会愈合如初,需要的只是时间。但是若离去的是你,那支箭便是射向她的眼,没有生死之虞,但也注定不会愈合如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她的唯一,除非她的父母。而且事情也许远没有想象的那般糟糕,此番征战,我会谨记一个南朗人作为孤竹子民的使命恪尽职守,但我也会努力的活下来,活下来回到这里。即使我真的不能回来,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比我更加懂得婀漓,珍惜婀漓。但若是您离她而去,又要她去哪再找一个爱她怜她的父亲?”
辰沅无助地坐了回去,烛光中沧桑的面庞上几行老泪已经垂下。
又是许久的沉默,辰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来对我说到,“明天,我要在所有南朗人的面前宣布,你戌沮便是我为婀漓选定的夫婿。”
我听闻之后,感激地冲着辰沅一笑,说到,“不必如此,我们对未来的企盼,不妨等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再做定夺。夜已经很深了,您休息片刻吧,我想和婀漓去海边走走。”
辰沅闻言,一声沉重的叹息,颓然坐了回去,轻声说到,“好,你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