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馥姝在夜幕最后一寸浓黑落下时唤回了燕潮。
燕潮却因这熟悉声音,跌进了另一个恍惚。
恍惚在金荠。
这可不妙。
她不过在圣洇流身边待了三个月,三个月而已。
他凭什么来影响她?
这是紫川,是燕宫。
她心定到实处,脚下便不虚浮。又有了精神,虽然是出于对抗。
“回宫。”
仪仗长长跟在身后,为帝者的好处就是孤独时也有一片堂皇,一片赫赫威仪,容不得他想。
踏最后一点光回原路,洗漱罢了,中庭梧桐叶落,风起,倒也微凉。
燕潮在偌大宫室内,听见一阵风铃响动。
阔大华丽的龙床上,却觉孤寂得很,只幽幽叹一声,又钻回去睡觉。
月光自墙上窗前泻落,锦被上跳转光华。
她睡得不甚安稳,睁眼将醒未醒,却瞥见她父皇立在床前,她不由奇怪,外公竟会允父皇上留雾山?
正待叫一声“父皇”再且问问,便坐起身,不想她父皇就对着她跪了下去,她便要下床搀扶,却被父皇阻止。
那天的父皇,满是解脱的意味,他逆着月光下拜,像是一种隐秘的祭礼,充满了虔诚与敬畏,接着,便在燕潮诧异目光中叩头三声。
待做完这一切,才坐在床沿边,又成了那个予她无边宠爱的父皇。她说“父亲怎么可以跪女儿呢?”
他答道:“女儿不可以,皇帝可以。”
蓦然惊醒,室中灯火幽微竟像极了那夜祁山共帐……她摇摇头,想把以往荒唐的一切尽数摇去。
却是罔然。
索性披衣起来,唤宫人也点了灯火,犹不能安睡。
馥姝过来,俯身道:“陛下,馥姝为您守夜?”
难道还像从前一样,在床榻脚踏板面睡吗?
还是与她同榻?
她不是孩子,更不是小姑娘,她不该用这样的方法。
“不,拿奏折来。”
她殊不知这样又成了圣洇流。
同样的夜里,同样的身份,同样的不眠人。
可是她为家国不眠,时时刻刻想摆脱那三月浸润的习惯日常,是为抵抗记忆里的他。
而圣洇流,夜夜焚膏继晷不过是为了图谋有朝一日,践行大理寺之誓。
为了抓回记忆里的她。
......
天十一娘心里也不痛快。
她从未见燕潮这样的抵抗,这样地自欺欺人。
哪怕幼时燕潮再怎么顽劣,再怎么与她对着干……那也不是这个样子。
燕潮现在疑心任何人,她防备所有人。
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肚子里那块肉,为了那个圣家血脉的孽种!
天十一娘心疼更愤恨,她不想一个未出世的一块肉就毁了她经年精心培养的孩子。
又更恨圣洇流,他不过与燕潮相识一季三月,不过不足百日!
这到底为什么?
在大理狱她见燕潮与圣洇流对峙,圣洇流分明是个威胁,贼心不死。
可燕潮竟不杀他……说什么战局牵引,圣洇流一死,圣国大乱只会累连到三册的原有布置……
这根本就是个托词,也只有上官晞相信!
“这个孩子是我的,和往后对圣政策,没有影响。”
她狠得下心吗?也许吧。
可现在,她是对燕潮也不复信任了。
这个孩子一朝叛逆,失去的她完全承担不起。
现在竟还无知无觉……
她不由摇头,后悔没把那瓶药给圣洇流灌下去。
“师父,”那声音怯怯的。
她真是再溺爱纵容燕潮不过了,瞧瞧她的其余弟子,一个个地忐忑战战。
可燕潮却一点都不在乎。
就是个宠坏的孩子。
“师父,掬月她去从前挽氤的山所闭关了。”
天十一娘一时都未想起掬月是谁,一刻后想起来,皱眉:“她不向本座辞行?”
蕉雪道:“您忘了,前三十年,掬月因妄谈三册事,您贬她失音十年,说再不愿见…”
“……好像,有这么回事。”天十一娘挑眉,想起还觉有些怀念好玩,“让她好好修炼,依她那平庸资质,怕得要个千年的时辰才能登仙廊下,至于登堂入室,就不要想了。”
有些人生来光芒万丈,有些人注定在泥里。
将泥沼里的拉起来,它还会怕阳光呢。
便不该有妄想,时时谨记自己身份才是。
“是,”蕉雪抬眼看天十一娘在沉思,心下稍安,就退下。
看来,应当不会发觉掬月盗药叛逃了……
天十一娘经这一扰,又不由觉得燕潮天资骄人,性情更是骄傲瞩目,端该得神格,继承燕尔神子未得的云颠之耀。
燕潮本就是神裔,比这些辛苦修炼百千年的地仙高贵得多。
在过分的天资面前,努力与坚持就是不值一文。
燕潮只是在渡情劫,就和宫幽落一样。
宫幽落不也和旻宁生了燕潮么?
这不动大局,这只是其中一段历练罢了。
于是,天十一娘也在自欺欺人了。
......
“朔不望,你连自己徒弟东西都看上了?能不能有点讲究!”曼仲生看不上地啧啧。
朔不望一身江湖打扮,手上正掂一个象牙镂花插瓶。
这个人平素都是依着周围穿衣裳,到皇宫大内也摸过不少遍,装成贵胄王孙,重臣卿相也没谁能一眼识破,毕竟是干着一行的……
自然要盗其中,先必融其中。
而今却反着来,要区别的意味。
便又抛了那插瓶,只与曼仲生打嘴仗,讽刺道:“那倒是你有始有终,招摇撞骗得体统,旁人真一点看不出来!”
曼仲生不生气,以之为赞,道:“那是自然,我们这一行可就追求体统。”
体体面面地骗人,比干力气活练轻功窃宝盗珠体面得多。
“咳咳……”
偏殿又进了一位道人打扮的人。
曼仲生与朔不望瞥他一眼,心里都明白七八。
这等规格的道服……该是留雾山的长老人物了。
而这些名门正派,自然瞧他们不适应。
曼仲生笑了笑,向前行礼:“道长。”
那人先是一愣,有些惊疑,但还礼,问道:“贫道留雾山,敢问道友是何仙门?”
曼仲生轻理鹤氅,笑得玄妙:“贫道太拟宫中门人。”
那人听毕微有不信,又问:“太拟不来?”
“正是。”曼仲生面不改色,“恰南海龙王生辰,祝寿去了。”
朔不望转了头,这才是不讲究!
总归都是燕潮的师父,何苦这样捉弄……
不过,这道人除了衣裳不错,那袖里的软剑也非凡品呐。
于是手痒,不动声色蹭着边撞了过去。
玉虚子进来时便见林殊长和曼仲生谈得热闹,而朔不望在一边看起雕窗上镶嵌的玉石窗卡。
“林道兄。”他上前问礼。
林殊长转过身来,还是笑颜,脸色都泛了薄红。
“玉虚,你来了。”林殊长和曼仲生颌首示意,彼此快慰。
便又携起玉虚子手,愉悦之情不可言表。
“那个太拟宫门人说,太拟,就是那个天十一娘,终于走了!”
林殊长忍不住大笑,“终于等到这一天啊!”
他拍拍玉虚子的手,“这得赶紧告诉师父他老人家,让他好好出一口恶气,高兴高兴!”
玉虚子:“……”
师父他受天十一娘辖制数十年,他知道。
可这谁也没办法。
谁让天十一娘就是神,她说怎么养燕潮,什么东西给燕潮,他们全得照做!
师父作为燕潮外公自然不服了……
其实这一殿当中,除了潮儿自己选的朔不望和曼仲生,哪一个又是甘心的?
收徒传艺,本是为了光大门楣。
可燕潮的未来是登极人顶,这些他们钻研一生的绝学,于燕潮就是个防身之术,甚至也用不着防身,大内禁宫,哪就用得着皇帝自己去斗刺客呢?
让燕潮学,等于白传薪火。
而且,江湖人,也不愿与皇家官府有干系……
玉虚子想着要不要告诉林殊长真相。
“潮儿?”朔不望眨眨眼,后退一步。
燕潮从他袖中夺出软剑,剑光四耀,闪烁光芒炸眼。
“八师父怎么使上软剑了?”
燕潮严肃斥责他:“盗亦有道,你怎么能偷我二师父东西呢?”
林殊长这才发现袖中无物,赶忙上前。
又听燕潮道:“九师父,你又骗熟人!说了多少次了熟人不能骗!”
“骗子总要有点良心!”
林殊长看着太拟宫门人低下头,不由得手捂住心脏。
“这么说……天十一娘没走?”
燕潮不骗熟人,“当然,就在太拟宫里。”
林殊长赶忙闭嘴,这么近,怕是都听见了!
“不必怕她。”燕潮把软剑交还还呆着的林殊长手上,“她往后管不得我。”
管不得你,可能迫得了我们。
林殊长心里苦,这两个祖宗闹别扭,哪回他们有好过?
又看回手中的软剑,解释道:“这是赠你的,是你四师父贺兰谷主托我送来,他便不来了。”
“原是这样。”燕潮倒也体谅,四师父一向怕她偷师,而她又是最喜欢挑别人不喜欢的干……她与四师父,见了面倒都是笑眯眯,但她也清楚四师父不待见她。
毕竟人家家传之术……她还老欺负她师兄。
这回肯主动铸个神兵给她,也是心里高兴,知道她登极就不再染指贺兰家绝学了吧。
“这剑何名?”她问。
林殊长也是不会周全的人,“贺兰谷主未言,就抛给了为师,闭了谷赶客,还是那个怪性子。”
行吧,无名之剑。
细看剑身犹见断水纹,“便叫解纹。”
燕潮定了剑名,将之随身收着,又问玉虚子:“灵一呢?”
玉虚子颇是无奈,“御苑花迷人眼,她不肯来。”
燕潮又问林殊长:“景昭师兄…”
“前日里,师父又召他回去了。”林殊长未觉得有异“山门出了些事,需他处理。”
“小师妹!”
未等过细些过问,就听一声熟悉,也甚怀念。
贺兰算跑进来,恨不得往燕潮身上一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