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氤随着圣沅一起进殿,未见明景帝便被太极殿安置的诛神铃镇成骨形。
红颜枯骨,暴露人前,圣沅想救她,却被判为邪魔侵体,被关在青龙寺,由住持带着百名僧人日夜诵经看护。
而挽氤则被终日镇在诛神铃下,被延请的各路道士分别施法以求除去,奈何挽氤本该成仙,却堪堪断在半途,又因功力削减,只能任人鱼肉。
几日后,便一具枯骨了无生机。
而圣沅,亦忧恍若失,已是半疯。
“然后呢?” 燕潮皱眉。
“然后?” 天十一娘不屑,“自是得了悖逆师门的报应。”
燕潮若有所思,“你装得这么心硬给谁看呢?”
天十一娘静默半刻,着向燕潮眸色深深,燕潮坦然回视。
天十一娘竟在这双清澈亦洞察一切的眼中,看到了悲悯。
“后来,”天十一娘平静道,似裹了些忧伤,“你的孽缘,圣洇流帮了他一把。”
“嗯?”
当时挽氤已是白骨,囚于宫掖,而宫掖之中,权力最大莫过于皇后邺柔。
圣洇流在外牵制圣浚一等。而邺柔在内移花接木,将挽氤换了出来。
圣洇流当处不过十六七岁,只想着女子嘛,四哥喜欢,便送他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他的四哥,却在那时性情大变。
他不再安于做个辅政的王爵,而要夺嫡。
“最后,就这样了。”天十一娘淡淡结语。一副不多在意的神情。
燕潮蹙眉良久,又拈着到嘴的点心,含糊声音道“那你把她变回来。”
天十一娘:“……”还真是不客气啊。
颐指气使的,她怎么教出这小跋扈的?
“太拟相请。”
天十一娘还是央不住燕潮的请。
白鹤落地,口吐人言,展翅相迎。
挽氤与圣沅对看一眼,便相扶入殿。
又暗暗想,那姑娘,当真说动了师父……该是怎样人物?
再一进殿,见那姑娘在次座吃点心,更是惊异。
她跪下去,圣沅要陪着被她止住。
“师父,都是我的错,您别动他……”
燕潮喝口茶,这人真是不会说话呀。
“他动了本座的人,还想站着?”天十一娘果然大怒“你又是什么身份,敢来指教本座?”
挽氤跪得不稳,颤声:“师父…”
圣沅被术法压倒在地,跪的甚是利落。
“还望师父成全!”挽氤叩头不起。
“你倒逼起本座来了?!”天十一娘怒得站起,早忘了先前说的话。
在座前来回走动:“瞧瞧你这个不仙不妖的样子!还敢求本座成全?你成什么全?!”
挽氤抬起头,泪眼坚定,叩请:“挽氤不想成妖,亦不愿成仙,挽氤想做人。”
“人?”天十一娘嗤笑“你把自己糟践得还不够?”
“求师父成全。”重重一叩,再抬头见血迹。
“你个孽畜!” 天十一娘怒不可遏,又指着圣沅问“你呢?!”
阮声纵是不愿与天十一娘这等无情之神有交集,也不得不回道“愿尊神成全。”
天十一娘笑“她是具白骨,你还执迷不悟!”
“难道爱白骨?”天十一娘听了个笑话。
“爱。”
爱,简单一字,凝括万千。
许多人却都不敢宣之于口。
天十一娘脸色变了,很是不善。
这个圣沅,太不识相了。
燕潮看十一师父噎住。倒是一笑,道:“师父,您都答应了。”
她顺着天十一娘:“他们是咎由自取,就让自己担着吧。”
其实十一师父这般,也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在乎着弟子。
她不信情,更不愿不信的代表着危险的情发生在自己身边。
那结局无疑是悲罔的,她定是这么觉得。
天十一娘自认了解燕潮,燕潮也自认了解天十一娘。
挽氤还是期盼,圣沅也是坚定。
天十一娘终于放过,却在虚空一点,看向挽氤。
“看看吧。”她对圣沅道。
挽氤便化成一个盛鱼盘子大小的灵狐,雪白毛色,额上一点青色印记。
“挽氤!”阮声对天十一娘的随意愤怨异常,又无力更改,只得抱起那只雪白狐狸叹气。
天十一娘扬了扬头,“叫你们放肆。”
燕潮:“……”
她就不能干点人事?
神仙就是作弄人的希望憧憬的么?
燕潮又想和她打一架了。
“急什么?白骨都能对了四年,这灵狐倒是不行了?”天十一娘笑完又悠悠地解释刚才。
不过一个玩笑罢了。
燕潮和圣沅可不觉得玩笑,这就是蔑视。
神之蔑视。
可他们能怎么样呢?
即便敢与天十一娘对峙的燕潮,也不过倚仗有类母女的情分……真正对上了,凡人与神,哪有什么胜算?
便只能顺着圆了这件事,早结早了。
“那……她是还能变回来?”燕潮体谅圣沅,可算明白这人怎么快疯了。
“诛神铃镇了那么多日,修为还剩得多少?自然要重新修炼。”
天十一娘看着圣沅心疼地看白狐,又颇怨地看自己,敛眉道:“可不要不识好歹,难不成还想觍着脸白要五百年修为不成?”
圣沅又要理论,白狐爬上他肩膀,蹭他的脸。
让他莫言。
这当然不是天十一娘不满而施的术,但这也太像公报私仇!
“行了,走吧。”
天十一娘就这样打发了。
“什么!你!”圣沅再也忍不住,“你算什么神!你便只会愚弄欺侮凡人!”
燕潮不拦他。
“这白狐自己修炼,多久能成人形?”燕潮冷静,问。
她看定天十一娘,只望她不要叫自己失望。
这若是神的做派,那她不要。
“看她造化,专心悟道也可一瞬登仙,流连俗世,也就不知山月了。”
天十一娘言毕,对燕潮颇有教诲之意:“本座说的,都是实情。”
“没有白来的功德,也没有平白的因果,做错了,就该担着。”
又问圣沅:“你等得起么?”
圣沅不回她,抱了灵狐,对那雪白一团道:“我们回家。”
灵狐蹿上他肩,对天十一娘回望。
天十一娘不看。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又或者,还是没有在一起。
生别或而死离,都不是他们的结局。
但就像冥河之上彼岸花,花叶世世不相见。
四年前惊鸿一面定情,四年后患难爱侣同跪……除此外,也再未相见。
相亲相偎不相见,相伴相依不相逢。
即便如此,即便一日之间被人上上下下云间谷底地抛了数个来回……但已然得了个结局不是吗?
已经见了…见了挽氤一面啊。
至少从此,她是会动的生命,是鲜活的,总比白骨好……
泪流下来,又很快拭去。
他沉肃下来,又换了一副政客善变模样,装得真诚谦卑。
回过身,长揖谢道:“谢神尊。”
神是不屑计较这背后心思的,她只听话语。
所以燕潮长久无言。
她好似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失去这些的艰难了。
她原也可以永久留住,留住神,留住神权……当年父皇的目的也是在于此。
可那还是王朝吗?
那不是躲在子虚乌有之后的傀儡?
仅凭着一个远古传说,渺茫血脉和非人的力量去征伐别的国家么?
那就不是凡人的世界了。
一个规制之内,如果仲裁出了偏帮,那这个体制规则毫无意义。
如果其中人心念着要以外界之力平自身之事,那也是空话,授人以柄,皆不牢靠。
她不要这些,神裔之名洗不去,神助神权就该在她任上终结。
凡人姓氏之下,自有凡人尊严。
容不得非人染指。
即便天十一娘嗤笑她自不量力,不识好歹,嗤笑燕国,嗤笑诸国:“不过一个凡人姓氏下的王朝。”
即便这般,如此。她也要走下去,走出凡人的尊严。
“师父,潮儿告退。”
燕潮便走,太拟宫流云欲挽,终散作雾气,化了虚无。
“陛下,那个车夫怎么处置?”
“看管溪王,让朝闻皇帝拿钱来赎。”燕潮出了太拟宫便见柒染,“至于夜阑,打一顿就放了他。”
夜阑是来探情报的,溪王只是顺带。
敲多少钱圣洇流都会答应,这可是唯一的展现他还有兄友弟恭品质的机会。
她又住步,“现在就去,把溪王转入天字间。”
夜阑的水平她还是知道一二的。
得尽快。
“是。”柒染听命去了。
她一走,独留燕潮走在太拟宫附近。
天又将暮。
像卸了什么气力一样,帝国的未来如暮云一样摊摆在面前,而她是恍然。
她想到燕尔,那个真正的神子,却也是做了二十年傀儡。
燕国凰裔而冠燕姓,为的就是脱离神,可十代而过,一毫未改!
这凡人姓氏究竟不掩比神之心,整个紫川,整个家国,都那样骄傲盲目……
她,要延续燕尔初心,但她真的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