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狐对这梧桐台很是熟稔。
百年过了,不变梧桐金叶,不变银海屏风。
那四百年前的火焚,烧彻了燕宫,映亮了西方天野。却还是烧不断银链。
密银链长长,垂在银海屏风旁。
铸死了。
燕尔问阿姐,为什么他母亲要自焚。
阿姐说,因为室炏渎神,所以凰神引天火自焚,以彰其怒。
燕尔后来对他说,“才不是这样,是母后再不想被锁住。”
那时孩童,今已作古。
已经更迭数代,而阿姐还是执迷……
“你,怎么过来的!”
偃狐闻声隐去身形,赶忙出殿。
燕潮醒转,看天十一娘就在床边。
“见了师父,就是这种口气?”天十一娘看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竟又要翻身背过她睡。
“起来!”
燕潮薄被被掀起,她告诫自己要忍。
“你又来干什么啊!一年年一天天就知道折磨我!你就没有别的事吗?你就这么闲!”
燕潮还是没忍住。
她把薄被扯回去,低头不看天十一娘。
天十一娘本要发怒,她折磨燕潮?天下最爱燕潮的就是她了!
比那想借燕潮复国的旻宁,那想借燕潮修尧国史的宫清乐……还有那不问世事只生不养的宫幽落,她是最爱燕潮的!
但隐隐,又觉得不对。
以往燕潮也会顶撞她,但也不是这么柔和,以往都先打一架的…
她打量燕潮。
“干什么!”燕潮又要背过去。
天十一娘看出其中蹊跷,指着燕潮,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
她精心养的十七年的孩子,就这么一朝不慎……一朝不慎!
“你居然敢!”天十一娘一时骂不出重话。
“你不许动他!”燕潮向后退一步,“这是我的孩子。”
天十一娘:“……”这还死不悔改?
还警告她?
她怒极反笑:“这是你和圣洇流的孽种。”
“你还要留着?”
燕潮一毫不让,直视她,“那又如何?”
天十一娘被她看得崩溃:“你就是故意的!你故意怀上这个孽种!”
燕潮不说话。
“这个孩子是我生的,那就是燕家的血。”
“我会让他做储君,入宸宫。”
天十一娘看她认真,摇头叹息:“那他身世披露,你又当如何?”
“那时,我已经掌权,宵小之语不足畏惧。”
天十一娘笑,“固岭六次劫杀,你可没留情。”
“现下呢?”
燕潮与她对峙:“现下,不过燕得储君,除此外,与前无别。”
“圣洇流,该杀还得杀,难道我会放过他么?”
“他是我燕国最大的威胁,固岭杀不得,还有后来日。”
天十一娘点头:“你是越发长进了,骗术越发精妙。”
她看燕潮:“你骗得了我么?”
“早知今日,呵,这一场胜便不该要。”
她痛惜悲哀,“你把自己折进去了,他会毁了你。”
燕潮恼怒,猛掀了被子下床,“圣洇流算什么东西!他不过长得顺我心意,朕幸了他而已。”
“他凭什么毁得掉朕!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她偏头不看天十一娘,只道,“师父,我没那么不堪,一步步走到如今,是怎么也不会叫任何人动摇的。”
天十一娘多说无益,给她看事实,便从袖中取出一枝半开的朱红牡丹来。
“怕了吗?”
花到盛时尽,吹散在枝头。
已而半开,距那盛时也不远了。
燕潮话被一堵,如鲠在喉。
“如今看来,这天下局势太过莫测,你的胜算也不大。”
“而且时日不多,你还是听师父的…”
燕潮毫不迟疑,“不。”
“即便只有十年,五年,我也不离凡尘。”
果然死不悔改啊。
“我会成为史无前例的英君明主,史书记得我,就无所谓长短。”
馥姝听到动静正要去伺候,就听见燕潮和人争执,便在帘外侍立。
她听见一个年轻空灵的声音。
“迂腐!”
在骂燕潮……
她赶忙低头作未闻。
“都是那些人教坏了你!都是他们把你害成这样!”
“命不要了,只要名?你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旻宁,宫清乐,还有那个什么玉虚子……本座饶不了他们!”
又听一阵器物扫落碎裂之音。
然后听见燕潮懒懒地,道:“父皇都死了三年了,有什么好找的。”
馥姝:“……”
又听见燕潮敷衍:“走了?那就不送了。”
馥姝:“……”
便见面前飞快掠过一个紫衣身影。
她吓一跳,刚缓一缓,就见一个不似凡人的紫衣女子立在眼前。
那女子高傲矜贵:“太拟宫,收拾出来。”
她下意识称“是”,为气势所慑。
燕潮在里歇斯底里:“什么?你要住在燕宫?我不许!”
馥姝更吓一跳,不知怎么是好。
听着脚步窸窣,一时也顾不得紫衣人,忙进殿伺候。
“陛下,她是……”
馥姝看燕潮脸色并不好看,问:“唤太医吧。”
燕潮摇头,现在还不行。
“她爱我就像爱一件作品。”燕潮不欲多谈,“罢了,随她吧。”
馥姝又道:“那太拟宫……”
“把里面所有人,还有周围几所宫殿的人,都撤出来。”燕潮知道天十一娘的收拾是什么意思。“别的都不用。”
馥姝以为燕潮置气,这时又劝不得,就只得算了。
“将奏折拿到这里批。”燕潮吩咐,“传林徽。”
“是。”馥姝听罢,又问:“陛下在旖冶宫召见林相?”
燕潮:“有何不可?”
“这条便写作寝宫议事,待登基后做定例。”
馥姝明白,这下燕潮的衣裳也不必换了。
她所做就是定理,不俯就屈从任何人定的规矩。
于是深深拜服,颔首道:“是。”
“四哥,你我兄弟真要到这一步了?!”
“我已无回头路可走,也不想回头。”
“欺宗灭祖,叛国弃家,永世骂名,你担得起吗?”
“大不了死后炼狱,也省得我今生煎熬!”
耳畔风声猎猎,他抱紧怀中人,如同抱紧自己生命般紧切,心中思绪万千, 忧思千遍。
那日朱雀门前一席话,是将这世上唯一情由都割舍干净,从此,世上再无圣沅,只有阮声。
“沅郎,你怎么又皱眉了?”他忽而一喜,低头去看她,却依旧枯骨,未有半分改观,他强撑着舒开眉头,露出一个微笑对着她,“挽氤,我们马上就会相见了,你再等一等,等一等。”
“唉。”车夫叹一声,扬鞭远去。
……
“公子,到紫川城了。”车夫放下脚凳,阮声下车。
“公子要去何处?”车夫问道,阮声抱着怀中人,不置一词向前走,道:“与你何干!”
“在下出门前主子吩咐过,”车夫顿了顿,杀气已现,“沅王若是要叛国再叛得更彻底,他必不能忍。”
“哼。”阮声冷哼一声,抽出腰间佩剑道:“挡我者死!”
“来者是客,两位,何能在紫川城动武?”阮声和车夫齐齐看向那声出处。
高楼玉台,却不见人影。
“两位,我家陛下有请。”
天下撒下一张网,网中一人被礼遇送到皇宫后花园, 是阮声。
另一人被披枷戴锁扭送到天牢,是…夜阑。
“嘁,还说让我来燕,顺带监察沅王,察他有无叛国之心,分明是叫我来给那姑娘泄愤!”
“真是一个个都魔怔了?前几年,自己还在叹温柔乡,英雄冢,四哥把持不了,堕落了,现在呢?!都堕落到什么份上了!”
“人家沅王好歹算两情相悦,你呢?!又被人骗又被人占便宜,丢了多少城池!丢了多少脸!现在还巴巴地贴过来,人家还不是把我丢进了大牢,这刑具多的!这都是为了报复你!我…我这都是代你受过了……”
夜阑犹在碎碎念。
远在朝阙的圣洇流一天就没有不打喷嚏的,亏他还自我安慰是燕潮在想他…
柒染听着有趣,下来地牢逗他:“你说,你们圣国皇帝怎么了?他和我们陛下……什么意思?”
夜阑听这一句,心思已然百转。
那姑娘竟不叫他们知道她与主子的事……难道,也觉得丢脸?
他道:“我家主子,自然是被燕皇害得不轻的关系。”
柒染听罢,冷笑:“圣皇垂涎我主,竟也有脸说被害…”似乎又鄙夷,撇清道:“我主早与他人定了婚约,可不是圣皇能染指的!”
夜阑:“……”
这姑娘也有个未婚夫?
他们俩还真配,一个贬了未婚妻,一个抛了未婚夫。
未婚妻赐给哥哥,未婚夫……
这么一看,还是他主子更狠。
但燕皇在那三月,与他主子同寝同食,朝夕相对,日夜怀抱……那她未婚夫?
真是可怜人呐。
果然当皇帝的,脸皮都比旁人厚。
扛得住天下攻讦。
“就是有未婚夫又怎样呢?又不会再成婚了……”夜阑小声嘀咕。
这个局面了,怎么可能还成婚?
到底是人,是有心的。
“哼。”柒染冷笑,“登基典礼后,便是婚仪。”
夜阑:“……”
如果真是这样,他怕是不用回去了。
那他主子还不直接疯了!
“你跟踪刺杀沅王,只是圣皇授意?”柒染不信,“你是来捞溪王的才对。”
夜阑:“……”
其实,他觉得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探查燕皇消息。
他那个主子,他还是清楚的。
沅王是捞溪王的幌子,溪王又是探查燕皇的顺带……
他道:“燕皇……不打算放人么?”
柒染没趣了,拍拍手就走,她问她想知道的,干嘛要回真消息叫人知道?
“别走啊!”
夜阑喊着,见人真走了才慢慢卸了身上的枷锁。
看来还得软硬兼施才行。
实在不行,溪王就算了吧。
……
这边御花园局势却又是另一番权衡了。
阮声在御花园踱步,烦躁不堪:“怎么还不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