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城樊楼,有胡王宴酒。
“朝闻皇帝登极,殿下可是这王亲之中最有脸面的了!”
胡王步木脱殷勤劝酒,金盏银瓶渡过酒水,再流连过美人柔荑,纤纤细指若无骨,就抚上了圣溪胸膛。
酒水浇过,红唇覆来,当真极乐。
圣溪向来志在山川水泽,但也毕竟俗世中人,向来圣国规矩体统束缚得深,现下倒是能敞开了乐一乐。
他从心底里夸胡王:“当真还是你会享受!”
“会玩!”
他赞叹不已,“真是妙人呐。”
说美人胡姬,也说胡王。
胡姬貌美,比之汉女别有风情,更兼大胆活泼,就极是勾人……
哎呀呀,原来他们兄弟都是有父皇的血,一不克制,那就成了二哥汾王了。
听说汾王死在床上,是娈童杀的……
登时生寒,撇下胡姬喝酒。
胡王见他不乐,就撤了歌舞伶伎,指点酒菜起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谁能抗拒吃呢?
暖饱思淫欲,得先喂够了这张嘴。
“殿下请,”胡王执箸请道,面前是一鼎炙驼峰。
鼎烹其食,还是先年的旧例……好像,是祭祀前才有的。
不过胡王么,一知半解就够了的人,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鼎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锅,是个大点的碗!
“这道名菜,名唤:‘山河秀色’”
圣溪:“……”
一个驼峰,就山河?
可不可餐都未知,还秀色?
现下北元中胡南夷西番……竟全学了汉人的名目花样…
学表不学里,说什么好……
圣溪勉强开心,“那…就尝尝。”
不过这沙漠里的骆驼有什么好吃的……罢了罢了,就尝一小口好了。
“砰!”
圣溪筷子还没下去,玉箸上镶边的银链就被风带得打在手上,划出一道细细白痕。
圣溪细看,那白痕泛红,立时出了血。
那哪又是风?分明踹飞的门栓碎片!
“啊!”他看到洞开大门来人,因是背光,只看出剪影。
执扇,有杀气。
圣溪赶忙往桌下躲。
胡王竟也在他之后往桌下钻!
“你出去!肯定找你的!”圣溪推胡王出去。
胡王把圣溪挤出去,桌子也被燕潮踢翻。
胡王一骨碌爬起来对燕潮跪了,道:“恭贺陛下归京,这是小王以身诱敌擒来的圣国皇子!给陛下继位添彩!”
圣溪:“……”
难怪啊,难怪胡王是胡王啊!
天下无耻,他认第二,谁敢第一?
还有这是……陛下?这是燕皇?
他还来不及多害怕就被燕潮命人收押,一路被拖着走,恐惧更是无限放大,便声嘶力竭喊叫:“我是圣国皇帝亲弟!你们不能杀我!圣国不会善罢甘休的!”
燕潮看着那门已经坏了,就不强求,自去搬椅子坐了。
胡王膝行到她面前,还在避重就轻地糊弄献媚:“陛下归来辛苦,早早通知了小王,小王好出城五十里迎接您啊!”
燕潮冷笑,锦靴踏上胡王低伏的头颅,“你去迎朕?”
胡王要点头又怕让燕潮脚落空不快有理由杀自己,赶忙腻着声音回:“是啊!岂有不迎之理!”
燕潮一脚踩下去,“这紫川是你的?轮得着你来迎朕!”
胡王脸贴到地,尘埃都吸进口鼻,还是艰难呼吸着:“小王……替陛下看着紫川,看着燕国。”
他还哭泣起来,“布木脱一片忠心,陛下可千万不能怀疑小王……”
“布木脱可是誓死忠于陛下,忠心耿耿啊!”
燕潮脚抬起来。
胡王松口气,正要道一声“谢陛下。”
便瞥见燕潮展开叠山扇,每一扇扇片,顶上都是利刃。
忠心耿耿的步木脱:“……”
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胡王,听说你出生之时,有野象扣门送果,因此,你被传为山川之子。”燕潮打量他。
生的倒是喜气,圆头圆脑,戴着金银饰物活像商铺里诱人眼光的陶彩娃娃。
她恨铁不成钢,“你就这么做倒卖生灵禽兽的生意?”
真是没品到了极点呐!
这样的人竟然是燕国人,是九族之人……
“这个……这…”胡王一时也想不出说辞了。
“你有四十八个夫人,子嗣也就更有不少,”燕潮定了论,“你这一生也值了,让别人多活吧。”
说罢便叫柒染。
胡王岂能不知这是何意?
叛国卖国没提,假冒燕国名义没提,自占紫川僭越也没提……这就是要杀呀!
“陛下!陛下!陛下小王还有话说!”胡王被拖走前还是挣扎得紧,求生意志惊人。
也是丰腴富态,寻常人拖不走……
“你连自己的胡地都糟蹋成这样,还有何可说的?”燕潮眨眨眼,让柒染他们加把力。
“胡地……胡地有一神物要献!便是陛下登基的吉兆!”
“哦?”燕潮微微松了杀伐。
胡王赶紧拍掌,便有人抬了笼子进来。
燕潮揭了盖在笼上的帘子,与柒染互望一番。
“押天牢。”
暂且放过他。
胡王长舒一口气。
还好没全卖了……得亏他手慢。
......
陆失其甫一入紫川就觉出其中风云暗涌。
“老师,你这回可别有去无回。”弟子背着书箧,遥望宫城,道:“这如今的燕国新君,狠戾不下圣国朝闻。”
陆失其心想我不比你清楚?
燕国新君与圣国朝闻的……事他都清楚!
“你在宫城外等着,我……速速便回。”陆失其给自己打气。
又是与狼共舞,自入危局。
“您能回来就行。”弟子无可无不可,找了个屋檐就避了,“这紫川也太热了……”
陆失其:“……”
这小子给他命活着也是被人打死的份!
他拎起弟子,一同往紫川最毒辣的太阳下奔。
“一起去!”
弟子挣扎:“老师我怕晒,老师我不去!”
“怕晒?你是怕死!”
陆失其不容他挣脱,这回九死一生,本想叫这小子万一不测处理后事……现下一看,他万一不幸死了,这小子怕不得把他尸体也卖了!
然后在街上叫卖:“当世大儒陆失其之遗体,家里有孩子考科举的过来看一看啊看一看,买回去葬您祖坟里,一定高中!”
又或是,把他的身后事……卖给祁原?
那还得了?那晚节就没了!
“这怎么回事?”守城将士见了拦住他们。
两人还在推搡,陆失其赶忙道:“陆失其请见新君,请代为呈上。”
说罢,从弟子背的书箧中取出一个锦盒交给他。
天下皆知陆儒名。
那守城兵士立时恭敬,“您请稍待。”
便派人快步入内了。
陆失其和弟子也不争了,两都找了城门幽凉处躲了和士兵搭起话来。
“燕国新君还未登基,但紫川城收复,瞧着已有以往气象了呀。”
士兵听了高兴:“那是!紫川城圣军也就圣国六皇子带的一个卫队,元军都在一月前撤走了,就剩下胡王……
“这是新君有意惩戒胡王,就是不知他这回又用了什么保命,只关了在天牢……”
弟子插嘴:“元国撤军?他们没得好处就撤了?”
士兵耸耸肩,这他哪知道?
就连从前言的,也还都是茶肆说书的那里听来的呢!
弟子看向陆失其,陆失其警告瞥他一眼。
“夫子最近是在元国效力,难道不知么?”那兵士醒过味来。“夫子这是…被逐出来了?”
陆失其:“……”
虽说圣朝闻登极之后把他放了,也愿意了他心愿保宣帝最后的儿子宇文奇……但代价就是在元国安插细作,这个代价他付不起。
他拒绝以为帝王将要暴怒,但那年轻的陛下只是淡笑,笃定他总会回朝阙,再去求……
但真到那一步,代价就不是从前的价了。
“唉。”他短叹一声,见弟子装没听见,只得遮掩自己全颜面。
“这个么……”陆失其咳了咳,“这个政治啊……”
另一个守城兵士就体贴得多,没让陆失其自揭伤口,反而安慰道:“夫子才高,哪里不是受人敬仰?倒是祁原夫子,辛苦教导太子,结果新君继位,无官无禄回乡野……”
陆失其得了安慰,叹道:“这乱世,人谁能料得定呢?”
“就是,谁能料到还得来卖…”弟子被陆失其一瞪,不说了。
起先到圣国刮的那些钱,已经搭进去了……不够啊。
“陆夫子,请。”
宫门打开。
士兵也不再言,躬身请入。
“新君见了信物,可有什么喜怒?”陆失其心里没底。
柒染道,“并无,好似……笑了一下。”
陆失其:“……”
他可以想象了。
凶多吉少。
燕潮在旖冶宫召见陆失其。
旖冶宫是帝王寝宫,丹辰厅为议事殿。
“这是登基典礼上的仪服?”燕潮看罢女官呈上的衮服冕冠。
绣工精致,七宝镶嵌其上,绘出凤凰纹。
“是,陛下……有何不妥么?”
女官俯首于揖礼手下,微微震颤。
燕潮冷哼一声,见那女官抖了一抖。
“朕是女子。”燕潮觉得他们脑袋都锈死了,“这是男装。”
女官跪下,却是的确未想过这点,忐忑道:“可历代衮服皆是如此……”
“陛下,陛下自然是女子,但陛下登极,开万古未有之新朝,当得这衮服!自然穿得!”
燕潮把案上衮服一把掀起才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一把扔到女官头上。
“朕说,是这衮服不配朕!”
女官哪敢叫衮服落到自己头上?忙揭下来捧着,俯首不敢言。
“朕是女子,但朕就是做了这燕君,”燕潮沉了声色,“一切,都给朕改!”
“什么规制,而今朕做皇帝,所有帝王仪服,常服,吉服,统统给朕改成女裙!”
“是……是!”女官连忙叩头应是。
馥姝在外殿听着都恨不得跪着,这阵势,跪着才安心。
看着那女官退出去,便对陆失其道:“您请。”
陆失其:“……”
她刚发落完人就让他进去?
馥姝在竹帘外报:“陛下,陆夫子到了。”
陆失其只得进去。
一进去,他发现燕潮此时穿的就是男装。
圆领箭袖袍,玉带金徽。
和闲暇时的圣洇流穿着无二。
这是……何意啊?
“陆夫子,别来无恙。”燕潮又是那乖张得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他没忍住,道:“陛下刚刚,好大的气性。”
燕潮一笑,尽是不在意间的压制,“让夫子见笑了。”
“既然爱红妆,如何又……”陆失其指了又没指,手收回来。
既然爱红妆,如何登帝位?
既是着袍衫,如何又改衮服…
燕潮看看自己衣裳,又笑:“你们呐,也就能看个衣裳。”
陆失其愕然。
“看衣裳以取夺于人…”燕潮起身,整整发冠上的金玉簪子,“你就瞧不出,这衣裳好看么?”
陆失其:“……”
他不死心,“就为了好看?”
燕潮哈哈大笑,“陆失其,你也是个腐儒。”
“衮服只有男人穿,自古以来,只有男人为帝。”
“而今朕登上这个位子,难不成也要扮个男人坐龙椅?”
燕潮不屑,“这是你们男人以为的纲常,而从今日起,这一条,朕废了。”
“至于朕现在穿的,不过因为好看。”
她可不会为了与天下固有眼光刻意对抗而耽误自己穿好看衣裳。那也不值。
“登基大典,便叫天下好好看看,朕是怎样的,这燕国又是怎样的!”
陆失其知道自己来错了,准备告辞。
她有这样决心自傲,又怎么会被威胁…
“你给朕看的玉板,朕不找你要,也不杀你。”燕潮看看馥姝,馥姝取来锦盒给陆失其,“这个赝品,夫子拿出去卖了,还值些钱。”
“但是,”燕潮睨他,“你的嘴,朕已经不管了,可再叫朕看见你和圣洇流有什么勾结……”
能有什么勾结,本打算卖不了燕潮就卖给圣洇流的……现下,不行了。
陆失其深吸口气,道:“燕皇陛下继位,天下贵族权宦女子都该私心蠢动,有妄念了。”
燕潮不予置评。
他又叹,“这也是,天命吧。”
不可阻者,天命也。
“但陛下若是一任清平也罢,若是稍有动荡,那就是女子之祸。”
“若是诸国争权,女主争立,那您就是天下罪人,是罪首。”
“您担得起么?”陆失其发自内心怅问。
古来开拓者,必流血牺牲,背骂名诅咒。
何况,她是这浩浩汤汤史册里唯一坐在至尊之位的女子。
她与史书上的帝王相比,任哪一个,都将她衬得无比稚嫩可怜。
是,怜爱。
这往往就是男子看女子的感觉,这就是史书看女子的感觉。
圣洇流也如此。
女子,似乎就是一个宠物般弱小柔媚的存在。
所以当燕潮进入史册,在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所有人都不由担心,这,当真不是儿戏么?
当真,可行么?
所以陆失其先来找燕潮敲诈而非圣洇流,还以为是给她优待,考虑女子更爱名节……
“天下人心若如此,朕不强求,”燕潮又沉了沉语气,“但朕重建紫川,重建燕国,难道保不住自己的心血?”
“你操的心太多了,回去吧。”
燕潮转身,“拿着那块玉板,兴许还有救。”
陆失其在聚财贿赂元臣,想保下宇文奇……可慕容珠迤哪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天下将定,却是都不好过。
都在挣扎求生。
陆失其退下。
竹帘放下,馥姝进来。
她对馥姝道:“而今燕国已复,册剑将立,陈国有册剑玉玺,不算叛臣,朕复你陈国郡主位,回册剑百芳封地吧。”
“不!”馥姝跪地,“姑娘别丢下馥姝。”
又知失言,改道:“陛下,馥姝想留下照顾您,刚刚那个女官……做的并不知心。”
她看向燕潮,“让馥姝留下,让我留下吧…”
燕潮一叹:“做郡主,不比做女官好?”
“你还真是当奴婢惯了……”
馥姝听了,发心一笑,这是愿她留下了!
“你说的不错,那女官服侍得朕不舒心,往后你顶她的差事,就做燕宫的尚宫。”
“是。”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馥姝要喊太医被燕潮拦住。
馥姝皱眉,燕潮对她摇头。
“别声张。”
馥姝从恍然到震惊,睁大了眼睛看燕潮:“这这这……是那时候?”
燕潮抚着胸口,嗔她一眼。
馥姝叹气,“怎么……就这样了。”
若是没有这些事,姑娘只是个宠囚,那现下太子该也陪在身边,太子该有多高兴?
姑娘也不必这般辛劳……
刚刚处置了胡王,又到内宫看宫廷布置,下午又得看北边凤子歌和汉地乌衣王的奏报,还得和林相议事……
这怎么受得了?
姑娘在金荠园,何等养尊处优……做了万人之顶的帝王,反而不得了。
她也叹气,又暗暗期盼起这个小生命。
姑娘就是个小孩子,竟真怀了个孩子……她一时惊奇,又想,这孩子,必定聪慧美貌……
像姑娘,也像太子。
“陛下,您操劳过了,歇一歇的好。”说着,馥姝扶燕潮去内间床榻。
竹帘欹摆,风来穿殿。
未有人注意,一只白狐到了屏风前。
它对着银海屏风的水波漾漾,浆光舟影,看了良久。
九万里河山,终属燕土。
九万里燕土,又有多少人埋骨?
......
汉地金陵城里,乌衣王手上密银链在他咽气后终于脱落,砸地一声响。
尚思都忍着呜咽收了那条手链。
家臣权以杌道:“乌衣王逝世,当及早知会陛下。”
尚思都漏出一两声哭音,点点头。
“乌衣王虽薨,但令不改,郡主既然执迷,受那卫贼蛊惑……那就弃此身荣禄,永远呆在汉地吧。”
尚思都惊诧,抽噎道:“陛下,陛下需要我领兵……”
“郡主知道国家危急,又为何如此放纵自身!”权以杌斥责,半点不留情。
“我……”尚思都哭不敢哭,又不敢辩。
她是与卫简私定终身,可是……她并未误国。
她是分的清的啊!
怎么,怎么都不信她!
“郡主就在这好好反省吧。”权以杌对之行礼便退下,办乌衣王身后事。
“思都,想哭就哭吧。”卫简偷偷过来抱住她,“别憋着。”
“我……我不敢…”尚思都伏在他怀里抽泣。
卫简轻轻抚着她背。却是漫不经心的神情。
说有神情,而其实并不过心。
“哭吧,哭完就没事了。”
他细心安慰,图谋着怎么到紫川……
......
奏折刚刚摆上丹辰厅的御案,乌衣王病逝,就是几日前的事,而今才到案前。
江山更迭,死的不止敌人。
林徽请立凌烟阁,供奉功臣画像的奏折也在案上,都是白底墨字的哀信。
摆在一起,就格外怆然。
浩浩山河,究竟是山河属人,还是人属山河?
被历代束缚在这枷锁里,又是世世代代不脱。
空悲乐之余,又有宵小杂陈其间,叫人不防,无措,终酿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