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潮自别了端莹,便一路向西行进,一路烽烟四起,却又一路笙歌繁华,为战而苦的是百姓,而这些列国贵胄及游走其间的巨贾富商又是他话了…
“殿下可是不适?”清脆珠玉碰撞声后,柒染奉一盏茶向珠帘后踏入。
此处是月城,据燕北最近。
除了从燕北三蒙地归紫川,也可走官道或水路经洛河入直隶……一切都布置好了,只待东归。
燕潮放下把脉的手只神色淡淡地道一句,“无事”。
“殿下近日都甚是忧思,是为前方战事的缘故么?”柒染奇怪,她家殿下还未有这种恹恹萎靡的样子。
燕潮诊了几遍正在呆愣,被柒染一提便清楚这几日自己神情太过与前不同。只掩饰着沉声道:“前方战况虽不在场,却也能大致掌控,再说有晞哥哥在,又有何忧?”
她转去立于窗前,背影笔直。
窗外云深不知处,衬得格外高渺,而室内纱幔重重,珠帘垂垂,锁字花窗扇扇,无疑,是天十一娘的产业。
“柒染……”燕潮猛然转过身来,又住了口。
“嗯?”柒染看向燕潮。
“无事。”燕潮又对那云深,想到云生处涣王别院的两只雪兔。
那兔子也没带来,那簪钗也没带来。
衣裳也是,装的画盒镜盒也是……
多可惜。
他会扔了吗?还是给别人?
燕潮不由看看肚子,这下她更觉委屈了。
柒染莫名其妙。
就在圣太子身边潜伏三个月,怎么还更琢磨不透了?
……
圣洇流亦在向北。
他星夜兼程,只望早到洛河。
“燕公子,这是你的机会,成了,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圣洇流俯视跪地之人,一脚踏在他背脊,“要是败了,朕就宰了你!”
“是!是!太子饶命太子饶命!”燕榭不住叩头。“我…我一定登上燕家皇位,为您办事!您饶了我……”
圣洇流越看越烦,燕家也有这样的人?
真是耻辱。
他不禁担忧,这样的人,能和燕潮争吗?
就只凭他是皇子?
那一夜诀别燕潮雍容高傲,举手投足尽是天家风范。
那一转脸的狠绝,是那般叫他癫狂。
又恨又爱,恨不能撕离了自己去杀她。
这面前的,竟是燕潮的兄长?
真是天上地下!
“下去吧。”
夜阑带离了燕榭,圣洇流又把目光移回那张桃花笺。
写着:“栀之一半。”
却与燕潮往日花月约姣的笔墨风格大相径庭,端是风流雅致,流霞俊逸。
萧萧然有破千军之势……再非从前了。
他看那“栀”字,本是他取的字,待字闺中,不就是这个意趣?
可她什么都不认了。
“栀”字一半,一为木,一为卮酒之卮。
他细看,这“卮”字又少了一撇。
是“厄”。
“字都写错了,名更不会写了。”
“那就不要让我写了嘛!”
原来,一直不认呐。
名姓是写不错的,这个“字”,她从没认过……
圣洇流深吸一口气,竟不是愤怒,而是哀伤。
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那个“厄”字是在嘲讽,还是她在说,这是他的厄?
是专来亡他的!
……
燕潮心不宁,就在案上抄诗集。
抄到“低回翠玉梢,散乱栀黄萼。”时,还是将“栀”字减了一笔。
想到圣家人数典忘祖,表面孝亲做的倒是周全,礼法上却是不闻不知,全然作了空。
还敢给她取字“娇栀”……
戾帝的姜后未被废黜,依旧是圣洇流礼法上的皇祖母,她叫姜晴栀!
这都不知……这孙子怎么当的。
有亲者长辈重名,晚辈自然要减笔变字,圣洇流这都会不了意……
不肖子孙!
骂完圣洇流,她看看诗集。
就叫燕萼好了。
燕家取名,从木冠花,这孩子是第十世,与第八世她父皇那一代一样,从花冠,以花冠名。
萼为花托,她的孩子,定能托起燕国。
厄而化萼,磨折生花,也算这段情的一个结果吧。
灵狐在床边竹篮卧着,眯了眯眼,额间浮现紫金印记。
一双乌瞳,映的是旧日山河,是大一统的燕尔时代。
它蹿起来,蹭到燕潮脚边。
燕潮忌讳此时不当碰猫狗兽类,就不抱它,让柒染抱出去睡。
那灵狐通人性,耷拉着耳朵小声“嗷”了一声,就顺从了。
只是诸人没见它耳朵虽耷下来,眼还是亮着,似潜伏的猎手,并不计较一时之失。
……
燕潮便做了那个梦。
圣洇流质问她,一剑向床上男人劈开。
那男人如烟散,圣洇流就开始对付她。
拿出了密银链。
她心里胆怯,一下惊醒。
“燕家的第九世,第十世……”床边果然有个男子,目光渊深似穿透百年。
他灼灼盯着她,也难言地看着她的肚子。
燕家是神裔,这人,又是哪位故人?
哪位故人也不该让她做了这种梦!真是为老不尊!
“让你的孩子……叫我亚父吧。”
那男子自说自话。
一身莹白衣袍,已非今人模样,倒像是燕尔朝的遗老遗少。又似微微放光,衬这神仙来路,神仙面庞。
通明灯火彻夜燃烧,却不见灯火柔光下这人显露一二分的凡尘烟火气来。
燕潮生气:“我管你是谁?哪有这般见面无礼的人!”
“念你只人间行客,懒得计较,还不快离,少染指烟火凡尘!”
那人似乎没料到怎么不受欢迎,燕尔朝的人,可是最迷信祭司与皇室之语。
对着神明凤凰的血脉,他们有着无可比拟的崇敬,对外客仙人,更是千留万留,以之为荣耀的……
而今,人都看不起神了么?
燕家人,居然不喜神的存在。
他们不标榜那血脉之力了么?
如果真的是,那燕尔也能得个安慰了。
燕尔这一生,两百年,都只在让燕家人,天下人不信神而已。
燕潮看那男人又感伤似的垂了眸,道:“快走吧,人间不好玩。”
却被看定,“我在燕尔朝做过一百三十年的朝臣,你会用得上我的。”
燕潮:“……”
一百三十年?
“你叫什么?”燕潮觉得离谱,燕尔朝一百三十年,那就是三百三十多年前开始从政,然后在燕葳朝致仕……
史书会写的。
“史书之上找不到我真名姓。”男子平平常常,道:“燕尔七十年的祭司白岑,百年的柱国燕槲,一百四十年的丞相林染,一百八十五年的西堂掌事岑橼,两百年的太傅祁宋,还有……”
“行了,”燕潮摆摆手,“信了。”
“那你真名?”
燕潮问他,真是闲得慌的神明。
难怪她从前学史,就觉得这其中几人处事出奇地像……
“便叫,偃狐吧。”
那人一叹,好似不情愿。
也只是这一朝的偃狐罢了。
“行了,那你走吧。”燕潮还是下逐客令。
偃狐不解,“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燕潮说得实际,“我不爱用旧臣,更不爱用燕尔朝的古董旧臣!”
“你!”偃狐数百年头一回被气了一回狠的,“不肖子孙!”
燕潮:“……”
和老古董没什么可说的。
“你还未继位,根本不知这其中艰辛。”偃狐还在自荐,“待得那时,就该知道史书该鉴,一切不可专擅!”
燕潮反口道,“你在燕尔朝理了一百三十年的政,如何燕尔朝后就不在燕家效力?”
“你还做过燕葳的太傅,为何不辅佐新朝?史书载祁宋不顾二世挽留,执意致仕……那连一直辅佐的燕葳都留不住你,凭何两百年后你找到孤?”
她戳破偃狐:“莫想着我为女子便好摆弄。”
“你定是有利所图。”
偃狐听了才知自己小看,原来这回凰后有脑子了?
“你也少与我说些玄虚命理,孤,就是燕君,容不得尔等挑衅糊弄!”
偃狐碰了壁,欲拿神明身份压她,也试探。
“你看不到自己的命,那就像彗星,只能划亮一瞬的黑夜。”
“那也只是彗星,只在黑夜,在乱世,才有你的存在。”
他看尽她的命途,不过又一个英年早殇的凰裔罢了。
“你没有那么长的命去治世,只能终结在此。”偃狐语尽,道,“而我,可以延续你的政治理想……”
“呵。”燕潮一笑,颇是不屑,“便是只有十年,孤也能重造一个紫川,重造一个燕国。”
“那将是一个新朝,”燕潮说得时候,是肯定而自然。“将是这个乱世的灯火,它会让燕尔文典复兴,礼乐重建。”
“但不要妄想,”她话锋一转,冷言道,“孤可不会完全因袭前朝的规制,孤所觉不妥,不该,不善者,尽弃!”
她不见偃狐的色变,“而孤所觉应当者,不管前尘如何,有无先例,都可一试。”
偃狐果然是老古董,他皱眉气道:“这是小姑娘穿衣裳,根本不分轻重,只顾高兴!”
燕潮给这老古董的面子够多了,“请这位上神赶紧滚,否则……”
“我燕家可从不怕神仙。”
燕潮等着他滚。
偃狐就不滚。
在她面前变了个狐狸,就是那只耳朵紫染似的灵狐。
燕潮:“……”
还好从前没抱它,要不现在不得隔应死……
不走就不走,就让他当狐狸,天天给他喂白菜!哼!
看谁熬过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