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诗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好似一夕之间,全都变了。
她苦于父亲不救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困顿焦急。
而后传来殿下登位之讯,她欣喜之后,又怕殿下怪罪父亲不予支持,隔岸观火……
纠纠结结,又听了风言风语,听见说金钥卫围了邺府,说她父亲弑君!
父亲岂会弑君!
他何必弑君,简直无稽之谈,荒唐极了。
她只觉气愤,心里笃定父亲之能定能解决这谬事。
可她到了父亲书房。
却被一个耳光打倒在地。
“……父亲?”她细想做错了什么,竟惹如此大怒。
父亲神色有深深的郁,藏着癫狂。
她有丝惧怕。
“外边都在传,是本相弑君。你说,是不是呢?”
她安慰父亲,“切莫听外闲言碎语,父亲乃是圣国第一功臣,是谁都不能攀污乱咬的!”
父亲噙一点淡笑。
她心下松了一点。
又是一个耳光。
“就是本相杀的……”父亲嗤笑,“你少自作聪明。”
她怔愣在地,弑君?
她爬起来,道:“现下陛下初立,他不敢怎样,您是顾命大臣…这。他们不会知道的,您还是宰相,您…”
父亲却似再也忍受不了,扬手又是一耳光。
“主君!主君!您这是做什么?主君您不能这么对姑娘……”
冒绿冲进来,将她护在身后。
“主君!”冒绿哭喊,“这是您亲生女儿,您怎能这么狠心!”
她心猛地一跳,好似要跳出胸膛。
手脚俱颤。
“没长眼睛的东西,还敢在这现眼!”邺文琰把冒绿踹倒,“来人,拉出去。”
长门哑闭,雨后天色灰白,可这一点灰白都被关在门外。
她只见到昏昏烛火,只见到,灵台牌位。
邺文琰的影子就落在她脸上,她不敢看他。
惧怕。
“听说你自比为兔子,”邺文琰的声音是沉怒后的冷意。
她这方知道,青龙寺住持也是这权相的人。
齿冷心寒,想求饶,又怕。
“你能自比兔子,”沉怒后是不克制的暴怒。“可她是我女儿!”
她哭出声,为自己辩解:“我…我也做了你六年的女儿,我也将你当父亲的…”
“我也代了那位姑娘尽孝,我…”
邺文琰拎着她领子抓她起来,一字一顿,“我的孩子,没有人可以代替。”
她眼泪不可止地流了满襟。
“父母的孩子,哪有替的!”
邺文琰狠狠放下她,收敛情绪,“你活了六年不属于你的荣华,我要你一生苦痛来还。”
她啜泣着,心间抽搐。
“还想做皇后,明天直接进大理狱吧。”
说罢冷哼一声,开门便走。
她惶惑,起了杀心,又是不甘而恨:“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自毁前程!”
她追过去,“我做皇后,难道不是你的荣耀,难道不是邺家的荣耀!”
她不解,“你何必为一个找不回来的孩子自毁…你”
“啊!”邺文琰推倒她,狠狠关门。
“你这等货色,当然不知何所谓孩子,又何所谓父母。”
她听见邺文琰远去足音,知道事败了。
邺文琰早就知道。
原来早就知道。
所以,让她树敌,让她被太子厌恶,让她不要在意太子宠囚……
他要彻底地报复。
呵呵,这就是父母吗?
原来她再怎么做,都得不到真情。
都没有父母。
一直是个孤儿啊……
她想着幼时阿娘还会抱她,虽然依旧要挨很多很多的打。
也没有这样豪奢富贵的处所,也没有仆婢万千,动辄打骂的随性日子。
可是阿娘死了…
再没有人爱她了。
她依阿姐的命令代替邺姑娘,她跟着邺相学了许多许多,她很勤勉,她不敢做不好。
邺相教导她,关爱她,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每夸一句,就是锥心之痛。
原来他忍了六年。
一个不在眼前的孩子,竟然这般,念了六年。
那是怎样的孩子?
会比她做的更好,更听话吗?
一切都完了。
她看着烛火憧憧,想到自焚。
……
其实,真正的邺姑娘什么也不会。
那就是一个,世人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
她不会因为父亲一句话就去看一夜的书,也不会因为父亲的一声咳嗽就去找大夫,翻医书。
不会晨时集露水,不会晚间嘱热汤。
她只是个活在父母庇护下的孩子。
而真正父母,也从不会想着从孩子身上图谋什么。
邺文琰看着中堂画卷,陈目千画的《北国图》。
他想着,也许当时让梦蝶留在陈国就好了。
“我最恨的就是陈国,我再也不要去那里了,以后便是天下一统,去燕国我也要绕开百芳。”
他不由笑,梦蝶就是走到哪恨到哪儿。
也就楚州她不恨……
“这是陈国皇帝的罕笔。”
“是么?王意送的。拿去卖了吧,肯定值钱。”
“那谁敢买皇帝御笔呢?”
“…那不就等于多了张废纸,还不如给我张季笙或者陶定樽的……王意真是…度灏的也行呀。”
邺文琰想着那时,那时以为一切都将苦尽甘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人算终归不如天弄。
辛苦得来的权荣,赌命得来的政途,就只是个幻光。
妻亡女散,是报应吗?
是盐运案,十三僧案五案并举牵出的亡魂,还是寂灭谷的万人坑?
为什么不找他?
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妻子孩子!
这根本不公平,苍天无眼。
圣霁才该死,他那副伪善的样子令人作呕。
他连渚兰的尸身都不放过……都不给他留下。
“主君,不给二姑娘个信吗?”
邺文琰收了恨与旧思,“告诉她,姐姐会回来的。”
“不管哪一年,她没有死,就一定会回来。”
这几年一直在找,找不到。
但一定没有死,一定…
邺文琰隐隐有预感,也许艰辛,但一定会努力活着。
因为他们都期盼着相见。
但现在,只能留梦鱼一个人等了。
……
“知是山海长,咫尺隔萧索。”
“年尽复载捱,慢刀忍享乐。”
“迷庄与惠语,其妙惨两可。”
“所以留恋处,鬼冢与兰若。”
圣洇流念毕,将素笺拍在桌上,责问面前人:“拿个人自己倒先折了一半,你也有脸来见朕?”
贺连山赶忙请罪,他们常在军中,不与邺相打交道,哪知道这位宦海前辈并非浪得虚名……
心有戚戚然,守兵一入邺府即中伏。
箭矢如雨,却是细针芒花,本松一口气,却又发现,这花带毒。
还就是先皇查出的那种毒…
面对圣洇流责问,只喏喏,无奈道:“那,毕竟是邺相啊。”
没带回活的邺相,带回一纸绝笔诗。
贺连山反正看不懂,就只觑上首神色。
圣洇流揉揉眉心:“就说自戗,别把那中伏而亡的事透出去,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贺连山也觉丢脸,但一想是因小视一个权相,其实也没什么接受不了。
少年自有少年狂,苍头白发老来殇。
邺文琰的少年也是旁人不及的风华。
而现在,自戗府内,晚景毁断……
他为何如此?
圣洇流又看那诗,邺文琰以议论散文见长,并不愿作诗附庸风雅……怎么,这诗倒似经年苦作?
“迷庄与惠语。”圣洇流知道邺家人慕道,颇好老庄。“其妙惨两可?”
圣洇流心有不祥,“这是什么欹摆两难的局?邺文琰也执迷成这样?”
他的印象里,邺文琰一直是是面上亲和,骨子里疏离冷漠的。
他将邺诗雪教成那种样子就可见一斑,根本没有半分情,只为权势罢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无情,不顾骨肉。
“母后?”
邺太后过来,瞥一眼素笺上题诗。
圣洇流给她看:“母后看看,这是邺相写的。”
邺太后未看,道:“这是政事,不当问母后。”
又看素笺,欲言又止,还是道:“洇儿,你已是帝王,没必要追着前朝的事来绊自己的步子,有些事有些人,就放了当不见的好。”
圣洇流不解,听出自己母后知道内情。
“这其中事,就叫终结在明景朝,现在是朝闻了。”
邺太后说罢,立刻转身离去。
仿佛碰了个禁忌。
圣洇流思虑再三,还是将素笺折了封存玉匣之中。
这不是一二日弄得清的。
当务之急是追回燕潮,他已继位,而燕潮应该还未到紫川,他还有机会,在她继位前拦下她。
他想着刑部关的那个草包,凭他那一点别人都觉不信的血脉,总算有点用了。
太极殿御座寒凉,圣洇流独坐其上。
手里是密银细链,在藻井流光笼下熠熠。
燕潮就是一只鹰,不戴链子,得把自己眼都啄瞎不可。
他心里念,还能追回。
能追回。
……
燕潮下了车驾,兀自在草原上溜马。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草色萧萧,风吹呜然。
偶尔听一两声鹰鸣,看到鹰扑兔子。
也看到兔子蹬鹰。
三蒙在国破之前就已与元国勾结,勾结着争那些蝇头小利。
没品得很。
胡地更是无耻,出借三册鳄鱼,引得渔人不敢下江,水米影响之外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净会损公德肥私利…
“殿下!”柒染奔马过来,“殿下你怎么了?”
燕潮觉得恶心,心中厌烦。
又不知厌烦何来。
柒染看燕潮干呕几下,不由担忧道:“殿下,您这几月别把身体熬坏了,待到了紫川,得好好调养才行。”
燕潮恹恹地,没什么反应。
柒染一点不会哄人…
也没有圣洇流来抱抱她…以后也没有了,他没死也不会抱她了……
她无理取闹地,就是觉得委屈。
“你来干嘛?”她只想出气。
柒染没那么纤细神思,道:“前面被劫掠的好像是圣国的夏车。”
燕潮还在想以后都没人抱她……
“殿下?”柒染又问一遍。
燕潮不耐,“圣国夏车…是端莹,救下她。”
柒染以为要留个后路,立马去了。
燕潮又吹了会风,冷静下来。
这几日怎么总这样没精神?
她一时有个猜想,自己扣上脉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