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娘娘。”邺柔不看众人,一路疾走回来了长乐宫。
她吩咐侍人守门,对随身跟的侍女吩咐道:“下去吧。”
“这…是。”侍女有犹豫,不过还是退下了。
邺柔平复下心情,转入起居的内室,揭开床帷,拨开一件件锦堆玉枕,再向那精雕细刻的床板一拉,登时显出一个暗道,步步台阶,深邃不见尽处。
邺柔自袖中笼出火折子,朝下台阶爬去,一路台阶曲折,不见何处。
快到底时岩壁寒凉,邺柔抚着这寒冷的岩壁,犹不可想象在此地如何生活…
“谁?”石壁中竟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是本宫。”
邺柔朝岩壁上暗关一触,一道石门便悄然打开,邺柔见到那人后,还是惊到了。
是这世间不该有的美貌。
岁月一过廿年,修仙人一毫不变。
那人青衣白纱,盘坐在蒲团之上,案不过是空案。
二十年,她竟能不疯。
看都不看邺柔。
“洇儿出事了。”邺柔急切不已。
那人无动于衷。
“他是你亲生儿子!”邺柔劝她,父不信,母不爱,她的洇儿……
那人听多了话仿佛耳朵疼,道:“他是你儿子,少来扰我。”
“你!你…”邺柔急切不得办法,更勾了怒火,怒后又是无力扭转,只觉心焦,搅得五内震颤。
她似求一般:“我知道,我知道是圣霁对你不起,可…可这也是你亲生的孩子,他也是你的血脉啊!”
“现今,他被奸人暗算,圣霁沉湎于一个与你七分像的女子,你去见见圣霁……他会听你的,会冷静下来想清楚的。”
“你去,你去一次,为了孩子,好不好?”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捂了耳朵。
邺柔:“……”
“生死关头,你倒是说句话啊!”邺柔几近崩溃。
“他是你儿子。”
似太久没说话也不习惯,又补充一句:“你自己管。”
在这水底,实在太静,人声太烈,炸得耳朵疼。
“出去,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听见人声。”那人皱眉催促,除了不耐烦,并无别的情绪。
“……你,你!”邺柔没话说了,这人如此,也是圣霁所逼。
但亲生血脉,竟也无一丝动容。
“当真一家子冷血,倒是配圣霁……”
那人听到这话,瞬时色变。霍地站起,一把掐住邺柔咽喉:“邺柔!你怎么敢拿我与圣霁比在一块,你找死吗?”
“放手!”邺柔呼吸困难,对着那人已显杀机的眼睛却只得敛了眼眉示弱,“我…我不来了,再不来了。”
“快点滚,在我杀了你之前。”那手瞬时松开,邺柔落地立马离她三尺远。
“哼。”邺柔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冷血薄情…”
那女子懒得管她的骂,只对着案上书画。
邺柔未听到她一声,心里惶惶惴惴,她是当真不愿为洇儿出一次面……
也是,自从出生就厌恶得不愿见一眼,怎么可能会救他!
偏她不肯放,总想着是条生路……
邺柔一路走,踉跄几回,眼泪不住下落。
洇儿,你让母后怎么去保住你?
......
“赐死孤?”圣洇流似是疑虑,而传旨太监却极不耐烦,白绫,毒酒,匕首,端端地摆在案上。
“殿下请速决。”
“嗯,说的不错,的确该速决了。”圣洇流平静得紧。
“殿下,这…”传旨太监看着自己颈上的刀剑,和刀剑后的一众人惊惧不已。
“速决,公公不必害怕。”圣洇流走到那传旨太监前,见他畏死的表情,然后,手起令下,身后包围众人,将其一举拿下。
“太子果真谋反!大逆之罪!这是大逆之罪!”
传旨太监憎恨多过惊惶,又忧又惧之下,竟还敢骂谋反的太子?
圣洇流奇怪,见那太监神色,又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夜阑记得,对圣洇流道:“今上赐玉板,就是此人送的。”
圣洇流:“……”
还以为什么大事。
这点小事就能让一个内监有勇气用这种脸色这么对他?
人的自尊,和对侮辱的定义还真是大不相同。
真是离谱。
他摆摆手让人押下去,这么一提起来又想到娇栀。
不该想她。
“殿下,现在该怎么做?”大理寺卿在一侧请示,身侧的大理寺丞已惊得没法,但好歹也站住了。
没想到……大理寺丞看看寺卿,担忧自己生死。
就这么被反水了……
“自然是先换身衣裳再说。” 圣洇流理所当然道。
大理寺卿:“……”
太子爱仪容,果然不是虚言。
不过他也长出一口气,看太子如此,对登极继位已是成竹在胸了。
便是一时不理解,那也得相信自己主上。
上了贼船了。
......
“朕做了什么,上苍要这般惩罚朕…”
明景帝已经连续梦魇了好几回,他浑身疼痛,头痛为最,简直欲裂。
圣洇流,他最爱的嫡子啊。
为了圣洇流继位稳固,名正言顺,他封邺柔为后做他母亲,弄出宫妃案废黜死了的蔺后,贬后为妃。
还刻意惯坏圣汾,刻意严罚圣沅,时刻打压监视圣涣!
他作为父亲,作为父皇,已经对圣洇流仁至义尽了!
但这个他从小最宠爱,最尽心养护的继承人,竟想弑父?
还是为了一个燕家余孽!
他为圣室基业,统一大业鞠躬尽瘁,披肝沥胆。
诛晴祸,平叛乱,削四族,立军功制,推糜三册,开疆拓土,和亲柔然,安定北境……竟是最后被儿子捅一刀?
“你后悔?晚了,已经赐死了。”
恍惚中有个声音缥缥缈缈,明景帝以为是自己心障,思虑太过所致,便叹惋,又想到不对,反驳道:“朕未下赐死令。”
“这事未三司会审,怎可能就赐死储君?”
“朕只是太心寒,心太疼了…”
他又像一个年迈无力遭到儿子抛弃的老人,那风雨之中厉声呵斥为太子求情的皇后滚回寝宫的陛下仿佛不是他。
“洇儿是天赐的,是天给东圣统一天下的雄主,朕不会杀他,也不可能杀他。”
明景帝悠悠一叹,“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了……”
“他不是天赐的,他是你偷的。”
明景帝警觉,辩解:“不,这是天定的机缘,一切都是注定。”
“你不配为人。”
“与人友,窃人妻,虐人子,还敢在世上招摇。”
“死不悔改,到死也不过一个蠢物。”
明景帝听到风刷竹林的雨,就好似那年在焉寿宫碰的壁,那时节,也是这样无半点人情的声音。
也是这样故弄玄虚,在一个混沌的背景,天不阴不晴地调弄人心。
然后空谷传音,说什么:“焉寿修道人,不见尘世熏心客。”
“你是谁?”
他警敏不已,早先的种种昏聩像是假象。
但假作真时真亦假,他已经老了,现在不过回光返照。
昏暗的宫室,只几点烛火,风声呼啸,烛火抖的厉害,明明灭灭间,陡添几分阴森。
“谁?!”明景帝失声叫喊。
“你又想起了谁?”那声音问,“是那抗燕而死的姬家军,还是忧思过度病死的弄玉郡主,还是静妃,是玉嫔,是那一个个被你无视轻视而赴死的亲生骨肉?”
“是那曝在烈日下的白骨,是青龙寺内的血泊,还是,我呢?”
“别…别说了!”明景帝惊叫起来,“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似在思索,又接着道:
“遇见叔叔前,我也曾是个幸福的孩子,遇叔叔后,我沦为奴隶,乞丐,过着于野狗争食,鸦雀口中夺肉之徒,叔叔,你倒说说,我是谁?”
“染儿…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明景帝兀自说着,莫大恐惧却如山倒来。
那个孩子回来了?
他对那个孩子做的太过,不会……不会放过他的!
一室灯火陡变得通明,一袭白衣在这样的烛火间竟丝毫未损其光,一个少年公子端端在窗前负手而立。
他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不似人间的脸,皎皎明月辉,映得明景帝越发形秽。
“窗外下雨了,”他向明景帝走近,“下雨天的时候,你杀了多少人。”
“你的皇后为了一个非亲生的,你的儿子,在雨中跪了半夜……她这种人,竟在你的后宫之中,实在是玷污。”
“你那么寄予厚望又信心十足的儿子怎么就赐死了呢? ”
“叔叔,你当真死性不改。”
“不过也好,死会让你干净些。 ”
......
“陛下召您进去,娘娘。”
明景帝的贴身太监搀邺柔起来,而邺柔却一甩袖子,“起开!”
她踉跄着站起身,在身侧宫女搀扶下走进太极殿。
“退下吧,”她瞟了一眼宫女,宫女立刻垂头退下。
邺柔一路走向内室,一路灭去烛火,一手朝袖口探去,摸出一个坚而寒的物事,紧紧握住。
深吸一口气,以勉力平静地揭了垂下的帘帷,正纳罕着怎无宫人服侍,便见床纱现在眼前,圣霁正在榻上安睡,呼吸正匀。
邺柔咬咬唇,一柄寒光晃得烛火摇曳。
“陛下?”邺柔试探叫着。
“你…”明景帝睁大了眼睛,双手摸上心口,一柄短剑插在那里,正汩汩地流着鲜血。
邺柔闭着眼睛,一把将短剑拔出,再刺,再拔…
血从滚烫到温热,手上沾血。风过冷凉。
邺柔从未杀生,哪怕后宫待了二十年,她也没杀过人,害过命…
这是圣霁逼她的……这是他逼的!
她不知道人刺几下能死,也不知道,流多少血能死,她只知道,这一刻,她生怕自己下手轻了让圣霁活…
他活着,洇儿就是死…
没有哪个母亲能看着孩子死,她只能杀他…
“…圣霁,你死的不冤。你死在谁手上都不冤……”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左伽蓝不愿出面,圣霁被妖女迷惑已经下了赐死令,邺文琰还传话来叫她少折腾……邺文琰本来也就是太子事件的推波助澜者。
祁原软禁在府,宗室只是一群款摆之徒。
她唯有这样,唯有如此……
“母后!”
圣洇流惊愕非常,已经逼到这个地步!
他赶到太极殿就是想兵谏,不想……
“母后,洇儿回来了。”
连忙想夺了短剑,不想邺柔将那短剑握得极紧,见圣洇流来了,惊喜过一瞬,但转而就是惶恐,再镇定,决心道:“快,快处理了这里。”
便瘫倒在圣洇流怀里,晕厥过去。
“母后!”圣洇流极为痛心,他的母后,平素懒散无谓,现今竟…竟……
邺柔面色苍白,双唇被咬破滴出鲜血,手中才脱出那柄短剑,而明景帝,陈尸于榻,血染了一整个龙床。
明景二十三年七月中,圣帝圣霁死于蒙地刺客之手,圣太子圣洇流即位。年号朝闻,是为朝闻皇帝,其生母皇后邺氏为明景太后。
太子潜臣,除祁原外一一封擢。
四皇子圣沅逼宫,褫夺身份贬为庶民,流放六千里。
三皇子战场失利,不听宣召擅自回京,押回大理狱受审。
又三日,御膳司查出药渣,内庭清查,拷问有疑人等数百人,竟直指宰相邺文琰鸩杀先皇。
禁廷卫入相府拿人,邺文琰已然服毒自戗,留下绝笔诗一首。
朝闻帝大怒,抄没邺家财产,褫夺贵氏身份,家眷依律关入大理狱。
自此,邺家如灭族,再无旧时荣光。